第1章 铅灰色的课
林默猛地惊醒，额头撞上冰凉的桌面，疼得他龇牙咧嘴。
意识回笼的瞬间，一种沉闷、连续、永无止境的轰响粗暴地灌满了耳朵。
雨。
不是寻常的雨。
是砸。
拳头大的雨点狂暴地捶打着教室巨大的玻璃窗，织成一片混沌喧嚣的水幕，模糊了窗外的教学楼轮廓和远处灰蒙蒙的天空。
天光被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压得极低，明明还是下午，却透着一股沉甸甸、湿漉漉的黄昏气息。
窗玻璃在密集的撞击下嗡嗡震颤，仿佛下一秒就要不堪重负地碎裂。
“靠，这雨还没完了？
都第三天了！”
后排传来压低却难掩烦躁的嘟囔，是赵峰，他正烦躁地划拉着手机屏幕，“信号又特么断了！”
“天气预报不是说昨天就该停么？”
邻座的陈浩凑过来，皱着眉，他块头大，挤得林默往旁边挪了挪，“楼下那条路早上就成河了，外卖都淹了，午饭算是泡汤。”
林默没接话，目光越过躁动不安的教室，死死黏在窗外那片翻腾的灰暗水世界上。
三天。
这雨下得邪性。
起初只是寻常的夏季暴雨，但一天比一天暴烈，一天比一天持久。
新闻里滚动播报着市区低洼地带积水、交通瘫痪的消息，镜头扫过浑浊的积水，水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泛着不正常的、油腻的反光，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悄悄爬上来。
他搓了搓手臂，皮肤上浮起一层细小的疙瘩。
讲台上，老教授还在慢条斯理地分析着某个历史事件的必然性，声音被雨声撕扯得断断续续，显得异常遥远。
下课铃终于尖锐地撕破了教室里的沉闷。
人群像开闸的洪水涌向门口，带起一阵喧哗和湿漉漉的潮气。
“林默！
发什么呆？
走了！”
陈浩的大嗓门在门口响起，他正把一本厚厚的专业书顶在头上，一副要冲进雨幕的架势。
“等等，”林默抓起自己的背包，几步挤过去，拦住正要往外冲的陈浩和王小雨。
王小雨是他们宿舍的“管家婆”，心思细，此刻正皱着眉看着外面泼天的雨势，手里捏着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条。
“这雨不对劲。
新闻说西郊几个镇子淹得厉害，救援都进不去。”
“天灾呗，还能咋的？”
陈浩满不在乎，雨水溅湿了他的裤脚，“赶紧回宿舍是正经，饿死了！”
王小雨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扫过手机屏幕，语气带着少有的凝重：“陈浩说得对，得赶紧回去。
我刚刷到最新消息，学校后街那家大超市的瓶装水和方便面快被抢空了，还有人在打架。
学校小卖部估计也够呛。”
她把那张纸条在林默眼前晃了晃，“我列了个单子，以防万一。”
纸条上是娟秀的字迹：矿泉水×12箱、压缩饼干×10袋、方便面×30桶、午餐肉罐头×10罐、巧克力×10板、电池（5号/7号）各×20、常用药（感冒、腹泻、外伤）……林默的心猛地一沉。
王小雨不是个小题大做的人。
连她都开始做这种准备……他立刻做了决定：“去超市！
现在！
陈浩，你去宿舍叫上思思、赵峰和苏晴，能叫几个叫几个，让他们别磨蹭，立刻到后街超市门口汇合！
我和小雨先去占位置！”
陈浩愣了一下，看到林默和王小雨脸上罕见的严肃，把顶在头上的书塞进包里：“行！
你们快点！”
他高大的身影毫不犹豫地冲进了滂沱的雨幕，瞬间被水汽吞没。
林默和王小雨也一头扎进雨里。
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瞬间浇透。
视线一片模糊，只能凭着感觉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己经没过脚踝的积水里，水冰凉刺骨，带着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土腥和……某种类似铁锈的微弱气味。
街边停放的汽车车轮被淹没大半，行道树在狂风中疯狂摇摆，枝叶像绝望挥舞的手臂。
后街的超市入口一片狼藉。
玻璃门敞开着，里面人声鼎沸，混杂着尖叫、争吵和物品倒塌的哗啦声。
收银台前排着扭曲混乱的长龙，每个人的购物车都堆得像小山，方便面、矿泉水、面包……所有能填饱肚子的东西成了唯一的焦点。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湿衣服的馊味和一种恐慌发酵的气息。
“分开行动！
按单子抢！”
林默吼了一声，声音在嘈杂中几乎被淹没。
他推起一辆空购物车，像一艘笨重的破冰船，硬生生挤开人群，目标明确地冲向食品区货架。
货架如同被蝗虫啃噬过，方便面区只剩零星几包散落在地，饼干货架空了大半，连最不受待见的杂粮饼干都所剩无几。
“水！
水在那边！”
王小雨的声音在混乱中传来，她指向一个方向。
那边人挤得最多，货架前的人群像疯了一样，手臂挥舞着争抢仅剩的几箱瓶装水。
一个男人为了抢到一箱水，粗暴地推倒了挡在前面的老太太，引发一片怒骂和尖叫。
林默心头一紧，顾不得多想，仗着身高力气，硬是挤开一条缝，眼疾手快地从人缝里捞到两箱被挤歪的矿泉水，又胡乱抓起旁边货架上仅剩的几袋压缩饼干和几包火腿肠，一股脑扔进购物车。
他瞥见王小雨在另一排货架前，正踮着脚去够最上层几包被遗忘的挂面，旁边一个中年妇女正和她争抢最后几包盐。
混乱持续了近一个小时。
当林默和王小雨推着满载的购物车，像打了场恶仗一样挤出超市大门时，浑身湿透，气喘吁吁。
外面天色更暗了，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暴烈。
陈浩、李思思、赵峰和苏晴己经在超市外的狭窄雨棚下等着了，几个人都淋成了落汤鸡，但脚边也堆着不少战利品——几箱水、几大袋面包、一些罐头和成盒的巧克力。
苏晴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药店的大塑料袋。
“妈的，跟打仗一样！”
陈浩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心有余悸地看着超市里依旧混乱的场面。
“东西买到了就好。”
苏晴的声音有些发颤，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药品。
“快走！
水越来越深了！”
李思思指着街道，积水己经漫到了小腿肚，浑浊的水流打着旋涡，卷着垃圾、树叶和不知名的漂浮物，流速明显加快。
六个人不敢再耽搁，把沉重的物资尽可能地分担，顶风冒雨，在齐膝深的冰冷积水中艰难跋涉。
每一步都异常沉重，浑浊的水流冲击着小腿，带着一股拖拽的力量。
积水深处，似乎总有些看不清的、形状模糊的阴影在浑浊的水下晃动，搅起更深的漩涡，又迅速隐没。
林默的心跳得厉害，他不确定那是被水流冲散的垃圾，还是别的什么。
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在湿冷的空气里，似乎更浓了些。
回到宿舍楼时，天己经完全黑透了。
楼道里的声控灯忽明忽灭，闪烁不定，在湿漉漉的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整栋楼都浸泡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潮湿和压抑里，只有哗哗的雨声是永恒的背景音。
他们把沉重的物资艰难地搬上六楼，堆满了616寝室中间的空地。
看着堆成小山的“战利品”，众人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了一点，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总算……搞定了。”
赵峰瘫坐在椅子上，脸色发白，手指还在无意识地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累的。
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依旧一片死寂，“信号还是零格。”
“有水有吃的，至少能撑几天。”
王小雨喘着气，开始清点分类物资，这是她缓解焦虑的方式。
陈浩拧开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瓶：“管他呢，天塌下来也得先吃饱！
饿死我了！”
他撕开一包压缩饼干，狼吞虎咽起来。
林默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冰冷的雨点立刻挟着风砸了进来。
外面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喧嚣的雨声，宿舍楼的灯光在雨幕中显得微弱而孤独，像随时会被巨浪吞没的孤舟。
远处城市的灯火，在厚重的雨幕遮挡下，只剩下模糊、扭曲的光斑，仿佛另一个世界。
那股不安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像这窗外的积水，越来越深，冰冷地漫过心脏。
三天了……这雨，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突然！
头顶的日光灯管猛地一跳，发出“滋啦”一声刺耳的电流噪音，随即——啪！
整个房间，连同窗外的所有光亮，瞬间被绝对的黑暗吞噬。
断电了！
死寂。
比刚才更甚的死寂。
仿佛连那震耳欲聋的雨声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摁住了喉咙，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万籁俱寂。
紧接着，更深的、来自人类喉咙深处的恐惧才猛地爆发出来。
“啊——！！！”
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叫，如同淬了冰的钢针，毫无征兆地刺穿了厚重的雨幕和黑暗，从下方——很深很深的下方——猛地扎进了每个人的耳膜！
那不是惊慌失措的喊叫，那是纯粹的、被无法想象的巨大痛苦和恐怖瞬间攫住喉咙后，撕心裂肺的悲鸣！
声音在黑暗空旷的楼道里疯狂回荡、碰撞，带着令人牙酸的拖长尾音，最后戛然而止，被无边的雨声迅速吞没。
死寂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是凝固的、令人窒息的血腥死寂。
616宿舍里，六个人如同六尊被瞬间冻结的冰雕，僵在原地。
陈浩嘴里塞满了压缩饼干，忘了咀嚼。
王小雨手中清点的方便面“啪嗒”一声掉在湿漉漉的地板上。
赵峰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防止自己跟着叫出来。
苏晴身体晃了一下，被旁边的李思思死死扶住，黑暗中能听到她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林默的手还搭在冰冷的窗框上，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黑暗中，他睁大了眼睛，死死“盯”向楼下惨叫传来的方向，尽管那里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黑。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那声惨叫太过短暂，太过凄厉，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掐断。
就在那惨叫彻底消失的零点几秒后，一片死寂的黑暗深处，从楼下……更确切地说，仿佛是从积水的方向，传来一种极其轻微、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嗤啦……嗤啦……像是湿透的、沉重的东西，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被缓慢地拖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