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的冷气，带着一股子消毒水和陈年哀伤的混合气味，刀子似的钻进肺里，激得我浑身一哆嗦。我站在巨大的水晶棺前，指尖死死抠住冰冷的棺沿，指甲缝里塞满了刺骨的寒意。
棺内躺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我从未拥有过、只在时尚杂志惊鸿一瞥的香奈儿高定礼服，雪白的缎面衬得她毫无生气的脸更加惨白，像新刷的墙皮。锁骨下方，一道新鲜的、边缘微微外翻的刀口狰狞地趴在那里，像一条丑陋的蜈蚣。旁边一份摊开的法医报告，白纸黑字，冷冰冰地钉死了她的结局：“自杀，割腕失血过多致死。”
自杀？割腕？
荒谬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我的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我的记忆鲜明得如同刚刚发生——就在昨天下午，阳光暖融融地透过“夕阳红”养老院的玻璃窗，晒得人骨头缝都发懒。我捧着闺蜜小玲泡好的红枣茶，甜丝丝的热气氤氲着脸。张姐她们几个围在麻将桌边，哗啦啦的洗牌声、夹杂着“碰”、“杠”、“胡了！”的嚷嚷，还有她们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了花露水和药油的味道，一切都那么真实，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喧闹和温度。
那才是我！我怎么会躺在这里，穿着不属于我的华服，带着一道不属于我的致命伤口？
“静姐，”一个穿着黑色西装、面容刻板的年轻男人幽灵般出现在我身侧，声音平板无波，像机器合成的录音。他手里托着一件东西，那刺目的白晃得我眼睛生疼——是一件繁复精致的婚纱。“时间到了，该给‘您’换寿衣了。”他把“您”字咬得格外重，带着一种冰冷的、程序化的恭敬，“颜总特意吩咐的，说林小姐……喜欢看您穿着这个下葬。”
林小姐？哪个林小姐？
后颈猛地一阵针刺般的剧痛！仿佛有一只冰冷湿滑的蛞蝓，正顺着我的脊椎往上爬，所过之处带起一片寒栗。我猛地扭头，视线撞向殡仪馆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
墙外，冬日的阳光苍白无力。一个穿着考究新郎礼服的男人站在那里，身形挺拔，侧脸线条冷硬如雕塑——颜旭。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他怀里，亲密地依偎着一个穿着华丽鱼尾婚纱的女人。阳光洒在那女人精心修饰的侧脸上，勾勒出无比熟悉的轮廓，一个名字瞬间炸响在我的脑海——林夏！那个三天两头霸占娱乐头条、风头正劲的当红女星！此刻，她正微微仰起脸，颜旭低下头，两人的唇，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停放着我“尸体”的殡仪馆外，旁若无人地贴合在一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向深渊坠落。冷，前所未有的冷，从骨头缝里往外渗，比这殡仪馆的冰气更甚。
“嗡——嗡——”
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带着一种催命符般的执拗。我几乎是凭着本能把它掏出来，屏幕亮起，锁屏照片瞬间攫住了我全部的视线和呼吸。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倒流，冲得我眼前阵阵发黑。
那是一张结婚证的照片。
照片里，穿着白衬衫的我，笑容羞涩而幸福地依偎在同样穿着白衬衫的颜旭怀里。背景是喜庆的红。日期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2019年X月X日。
2019年？三年前？！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三年前的那个冬天，我正躺在冰冷的妇产医院手术台上！剧烈的宫缩撕扯着身体，血……好多血……仪器尖锐的警报声刺破耳膜……医生疲惫又严肃的声音：“情况危急，必须立刻切除子宫保命！”那撕心裂肺的痛楚，那宣告我永远失去做母亲资格的判决，至今仍是我午夜梦回时最深的恐惧和绝望！
这张照片是哪里来的？是谁？是谁把它放进我的手机？！
“把戒指摘下来。”一个极其冷静、甚至带着点命令口吻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过了几秒，我才惊觉，那声音竟是从我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
西装男人脸上那层刻板的面具终于裂开一丝缝隙，露出底下纯粹的困惑。他歪了歪头，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个突然发作的精神病人：“静姐？”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随即嘴角扯出一个僵硬又古怪的弧度，“您又在玩角色扮演了？今天要演什么戏码？被抛弃的可怜原配？”
话音未落，他毫无征兆地出手！冰冷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掐住了我的下巴。我被迫张开嘴，一股浓烈的、带着廉价香精味的液体被他粗鲁地涂抹在我的唇瓣上。那味道甜腻得令人作呕。
“张嘴。”他的声音依旧平板，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制力，“该吃药了。”
我的挣扎在他铁钳般的手劲下显得徒劳而可笑。一片小小的白色药片被他塞入口中，借着那滑腻液体的推送，不容抗拒地滑过我的舌根，坠入食道深处。那瞬间的触感，冰凉又邪恶。
药片滑落的瞬间，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感猛地冲上喉咙！这味道……这被强制塞药的感觉……
记忆的碎片像被重锤敲击的玻璃，轰然炸开！
昨天！就在“夕阳红”养老院那个阳光懒散的下午！后院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五个穿着不合时宜的艳丽旧旗袍的中年女人，像五尊沉默而诡异的雕像。她们用粗糙的麻绳，把那个平日里趾高气扬、克扣伙食费的胖院长倒吊在粗壮的树枝上！他肥胖的身体像只待宰的猪，徒劳地扭动着，发出呜咽般的呻吟。鲜红的血珠，一滴，两滴……从他被割开的脚腕滴落，不偏不倚，正落入树下一杯泡着红艳艳枸杞的粗瓷茶杯里。
血滴在茶水中晕开，像一朵朵妖异绽放的花。
为首的李姐，那个脸上总是带着点倦怠又锋利神情的女人，端着那杯诡异的“枸杞茶”，缓缓转过头。她的目光穿透养老院午后慵懒的空气，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嘴角弯起一个难以捉摸的弧度，嘴唇无声地开合。
“小静，”那口型清晰地印在我惊骇的瞳孔里，“该吃药了。”
轰——！
仿佛一道无形的闸门被强行撞开！那刚刚被强行咽下的药片，此刻在胃里爆发出恐怖的威力！眼前的景象开始疯狂地扭曲、溶解、重组！
头顶原本惨白平整的天花板，像是被无形的血刃割开了无数道口子。浓稠、暗红的液体，如同有生命的毒蛇，争先恐后地蜿蜒渗出，汇聚，蠕动……最后，竟在离我头顶咫尺之遥的地方，凝聚成一张巨大而清晰的人脸！
是林夏的脸！
那张在巨幅广告牌上、在电视荧幕里永远光彩照人、巧笑倩兮的脸，此刻在天花板上扭曲着，带着一种怨毒而冰冷的笑意，死死地俯视着我。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来自地狱的诅咒。
紧接着，视野被强行拖入一片刺眼的白光！剧烈的撞击声、金属扭曲的尖啸、玻璃粉碎的爆响……无数混乱的感官碎片疯狂涌入脑海！是车祸现场！是三年前那条盘山公路！
监控探头的视角冰冷地俯视着一切：一辆失控的红色保时捷911，像一头发疯的野兽，狠狠撞向护栏！巨大的冲击力让安全气囊瞬间爆开，白色的粉末弥漫。副驾驶座上，一个女人被安全带死死勒住，身体因撞击而剧烈前倾，随即又被气囊弹回椅背。她长发散乱，脸上沾着血和灰尘，眼神里是濒死的惊恐和绝望——那是林夏！
而主驾驶座上……那个挣扎着解开自己的安全带，不顾一切地扑向副驾驶座，双手颤抖着按压林夏的胸口，试图给她做人工呼吸的身影……那侧脸，那身形……
是我！陈静！
“不——！”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
“你根本不是陈静。”颜旭的声音，冰冷、清晰、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残酷，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无数根冰针刺入我的耳膜、我的大脑，无所不在，无处可逃。“你只是……一个容器。林夏的器官容器。”
“哇——！”
一股灼热的、带着铁锈腥味的液体猛地从喉管深处冲涌上来！我剧烈地咳嗽，无法抑制，无法停止。暗红色的血沫争先恐后地从指缝间溢出，滴落在冰冷光洁的地砖上，溅开一朵朵刺目的红花。血腥味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浓郁得令人窒息。
容器？器官容器？
一个本能的念头驱使着我颤抖的手，猛地按向自己的小腹！那里，本该有一道横亘的、丑陋的疤痕——那是三年前那场夺走我孩子、也夺走我子宫的难产手术留下的，是我身体上永恒的伤痕和耻辱！
指尖触到的，却是一片……光滑！平顺！如同从未被刀刃切开过！
怎么会？！
极致的恐惧像冰水，瞬间淹没了头顶。我猛地抬头，视线不受控制地再次投向水晶棺内！
棺内，那个穿着香奈儿高定、被判定为“自杀”的“我”，那双原本紧闭的眼睛，此刻竟然……缓缓地睁开了！
空洞、死寂、没有任何生气的眼瞳，直勾勾地，穿透冰冷的棺盖，穿透弥漫的血腥和幻觉的迷雾，精准地锁定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