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腔里灌满了八十年代农村土坯房特有的、混着干草和霉味的潮气,熟悉得让我一阵心悸。
我低头,看见自己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干涸的泥土。是了,我回来了。
回到了十五岁,我那被吞吃、被牺牲的悲剧人生,刚刚拉开序幕的这一天。一切的开端,
就是眼前这碗金灿灿的鸡蛋羹。碗是豁了口的旧瓷碗,但里面的蛋羹却蒸得恰到好处,
嫩滑得像豆腐,上面还淋了几滴金贵的香油,香气钻进我空空如也的胃里,搅起一阵痉挛。
但这碗蛋羹不属于我。它被娘小心翼翼地端到了我弟面前,那个比我小两岁,
却是我家名正言顺的“小祖宗”。1“死丫头片子,看什么看?那是给你弟补身子的!
你一个赔钱货,还想吃金贵的鸡蛋?”娘的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我脸上。就是这句话,
一字不差。上一世,我就是听着这句话,默默地咽下苦涩的口水,
然后第二天就被我爹带去镇上办了退学。我的书本被拿去引火,
我的未来被折成一张去南方工厂的火车票,换回了我弟娶媳-妇的彩礼钱。最后,
我像一截被榨干了的甘蔗渣,咳着血病死在潮湿的出租屋里,死的时候,也不过二十六岁。
弟弟得意地用勺子挖了一大口,吃得满嘴流油,看我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炫耀和轻蔑。
这时,门帘一挑,邻家姐姐翠萍探进头来,她笑得像朵花:“婶儿,又给小宝开小灶呢?
真是疼弟弟。”她目光转向我,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怜悯,“妹妹也该多吃点,看瘦的。
”听着多体贴,可我记得清清楚楚,前世就是她“无意”中向我爹娘告密,
说我偷偷攒钱想继续读书,才彻底断了我的念想。窗外,一个高大的黑影晃过,
是村长家的周强,那个笑着说要娶我,却把我一生都毁了的男人。所有的人,所有的事,
都像一场精准复刻的噩梦。他们,我的家人,我的邻居,我未来的“丈夫”,
都带着伪善的面具,准备将我重新推入那个吃人的深渊。我攥紧了拳头,
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疼痛如此真实。这一次,我看着那碗蛋羹,
看着眼前这张张熟悉又憎恶的脸,心里没有了上一世的委屈和恐惧,
只剩下冰冷的恨意和决绝。我不认命。这辈子,你们谁也别想再操控我的人生。
我没有再多看那碗蛋羹一眼。胃里的痉挛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来自骨髓深处的寒意。
弟弟林宝又挖了一大勺,故意把勺子在我面前晃了晃,金黄的蛋羹颤巍巍的,香油味更浓了。
他含糊不清地挑衅。“姐,想吃不?求我啊,求我我就给你舔舔勺子。
”娘在一旁用抹布擦着桌子,脸上是纵容的笑。“你姐哪有这个福气。她就是个劳碌命,
天生伺候人的,哪配吃这么金贵的东西。”翠萍也捂着嘴笑,说出的话像淬了蜜的毒针。
“小宝就是懂事,知道好东西要自己吃。不像有些丫头片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还总想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上一世的我,听到这些话,只会把头埋得更低,
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现在,我只是缓缓地站起身。我的动作很慢,
目光从他们一张张得意的脸上扫过。娘,林宝,翠萍。很好,都在。我一言不发,
转身走向灶台。娘以为我要去干活,不耐烦地呵斥。“杵那儿干嘛?还不赶紧去把猪喂了!
家里的活儿还等着你干呢!”我没理她。灶台边上,有一根烧火时没烧透的黑炭,
还带着点木头的形状。我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捡起了它。炭灰染黑了我的指尖,
那种粗糙的、冰冷的触感,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然后,我转过身,一步一步,
重新走回桌边。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林宝嘴里还包着蛋羹,翠萍脸上的笑僵住了,
我娘的眉头拧成一团。“死丫头,你拿那黑炭棒子干什么?想挨揍是不是!”我没说话。
在他们惊愕的注视下,我举起了那根黑炭。对准了那碗完美无瑕、金黄嫩滑的鸡蛋羹。然后,
狠狠地插了进去。“噗嗤”一声轻响。黑炭没入了蛋羹的中心。我没有停下。我握着炭棒,
开始用力地搅动。一圈,两圈,三圈。金黄的蛋羹被黑色的炭灰迅速污染,
完美的嫩滑质感被搅得稀烂,变成了一碗令人作呕的、黑灰色的糊状物。
香油的香气混合着炭灰的焦糊味,闻起来像一场葬礼。整个屋子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我搅动蛋羹发出的“咕叽咕叽”的声音。“啊——!”一声尖叫划破了寂静。是我娘。
她像一头发疯的母狮,猛地扑了过来,扬起粗糙的手掌就要往我脸上扇。
“我打死你个小***!你敢毁了你弟的鸡蛋羹!”前世,
这一巴掌结结实实地落在了我的脸上,打得我眼冒金星,半天都听不见声音。但这一次。
在她手掌落下的瞬间,我侧身一闪。巴掌带着风,从我耳边刮过,落了个空。
我娘因为用力过猛,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林宝和翠萍也彻底傻了,
张着嘴,像是看到了鬼。我丢掉手里的炭棒,任由它滚落在地。我抬起头,
迎着我娘喷火的视线,一字一句,用他们从未听过的冰冷语调开口。“打啊。”“打坏了,
打残了,就没人能去南方进厂打工,给你的宝贝儿子林宝换彩礼钱了。”这句话像一道冰锥,
瞬间刺穿了我娘所有的怒火。她高高扬起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正在这时,
我爹林大山从外面回来了,他扛着锄头,满身汗味。一进门就看到这剑拔弩张的场面,
还有桌上那碗被毁掉的“杰作”。“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吵吵什么!
”娘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指着我的鼻子哭嚎。“大山你看看!看看你养的好女儿!
她把给小宝补身子的鸡蛋羹给搅了!她要翻天了啊!”林大山把锄头往地上一扔,
就要过来教训我。我却抢在他发作前开了口。“爹,娘,我不想上学了。”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平静地继续说。“你们不是一直都觉得女孩子读书浪费钱吗?我同意退学。但是,
我有一个条件。”我看着林大山,他是我家绝对的权威,也是那个亲手将我推入深渊的人。
“你们必须把省下来的学费,一分不少地全都给我。就当是我以后去南方进厂的启动资金。
”2我爹林大山是个精于算计的男人。他那双常年被烟熏得发黄的眼睛,在我脸上来回逡巡,
像是在评估一桩买卖的价值。娘还在旁边添油加醋。“给她钱?她想得美!搅了小宝的蛋羹,
没打死她都是好的了!还想要钱?”我没理她,只是盯着我爹。我知道,这个家,
最终是他说了算。林大山沉默了半晌,把旱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
“学费……一年也要几十块钱。你要这钱干什么?”“买路上的干粮,到了厂里安顿下来,
总不能身无分文。”我的回答滴水不漏,完全符合一个准备出门打工的农村女孩的逻辑。
林大山和我娘交换了一个眼色。我从他们的眼神里读懂了一切。用一笔不算太多的钱,
换我这个“赔钱货”从此顺从地、毫无怨言地去给他们换取利益,这笔买卖,在他们看来,
划算至极。“好。”林大山最终吐出一个字,“钱可以给你。但你得保证,
安安分分听家里的安排,让你去哪就去哪,让你干啥就干啥。”“一言为定。”我看着他,
心里一片冰冷。他们以为这是对我的施舍和掌控,却不知道,
这是我为自己赎回人生的第一笔资金。拿到钱的那天,
娘把一叠皱巴巴的毛票和几张大团结拍在我面前,每一张都带着她的体温和不舍。
“省着点花!这都是你弟以后娶媳妇的钱!你要是敢乱花,我扒了你的皮!
”我面无表情地把钱收好,贴身放着。我没有像其他女孩一样,跑去镇上买花布做新衣,
也没买一分钱的零嘴解馋。我径直去了镇上最偏僻的旧货市场。
那里的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旧纸张的味道。我用极低的价格,
买下了一整套二手的初中和高中教材。书页泛黄,边角卷起,但里面的每一个铅字,
对我来说都重如千金。然后,我又花了两毛钱,
买了一个带锁的、封面是俗气牡丹花的日记本。回村的路上,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在村口那棵大槐树下,我遇到了最不想见到的人。村长的儿子,周强。他斜靠在树干上,
嘴里叼着一根草根,吊儿郎当地拦住了我的去路。“哟,这不是林家的小晚嘛。去镇上了?
买了什么好东西?”他的目光在我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像黏腻的虫子爬过皮肤,
让我一阵阵犯恶心。前世,就是他,用几句廉价的甜言蜜语,骗得我以为找到了依靠,
结果却是另一个更深的地狱。我低下头,抱着怀里的旧书,做出瑟缩害怕的样子。
“没……没买什么。”周强笑了,露出一口黄牙。他朝我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
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暗示。“小晚,你一个女孩子家,以后总要嫁人的。你爹娘那样的,
能给你找什么好人家?不如……你跟了我。只要你点头,以后在村里,哥罩着你,
没人敢欺负你。”我能闻到他身上劣质烟草和汗水混合的臭味。我浑身僵硬,
指甲掐进怀里的书本里。但我没有像前世那样惊慌失措地跑开。我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肩膀微微颤抖,看起来像是在害羞,又像是在害怕。这副模样,显然取悦了周强。
他以为我被他的“魅力”震慑住了,得意地笑了笑。“行了,哥不逼你。你回去好好想想。
想通了,就来找我。”说完,他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走了。我站在原地,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才缓缓抬起头。我回到家,像往常一样,
甚至比以前更勤快地干活。喂猪、砍柴、做饭,我娘的咒骂声成了我耳边的背景音,
我左耳进,右耳出。我的顺从,让他们彻底放下了戒心。他们以为,
那个敢用黑炭毁掉鸡蛋羹的林晚,只是昙花一现的错觉。他们以为,我已经彻底认命了。
夜深人静。我借口要在灯下缝补衣服,点亮了那盏昏暗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
映着我摊开的初中物理课本。我贪婪地读着那些公式和定理,每一个字都像是甘泉,
滋润着***涸了整整一辈子的灵魂。在学习的间隙,我翻开了那本带锁的日记。在第一页,
我用铅笔头,一笔一划,写下了今天的日期。然后,
我记录下周强在村口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只要你跟了我,以后在村里,哥罩着你。
”我又写下我爹娘商量我学费时的对话。“用几十块钱,换她一辈子给林宝当牛做马,值了。
”最后,我写下了一行字。“所有欠我的,我都会拿回来。加倍。”写完,我合上日记本,
“咔哒”一声,锁上了那把小小的铜锁。这本日记,将是我审判他们罪行的证据。
3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伪装天衣无缝。白天,我是那个沉默寡言、任劳任怨的大女儿。
晚上,我是那个在煤油灯下为自己命运搏杀的战士。我知道,光是这样还不够。
我必须主动出击,将这些恶人一个个送上我为他们准备好的审判台。第一个目标,就是翠萍。
翠萍最喜欢在午后,和村里的几个长舌妇一起,在村头的大榕树下纳鞋底、说闲话。
我算准了时间,端着一盆要洗的衣服,从她们身边“路过”。我故意放慢脚步,头低着,
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果然,翠萍叫住了我。“小晚,干嘛去啊?看你这几天魂不守舍的,
想什么呢?”她的语气里带着探究。我像是被吓了一跳,慌张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又迅速低下头,脸颊上“飞”起两朵红云。“没……没什么,翠萍姐。”我这副样子,
简直是把“我有秘密”四个字写在了脸上。长舌妇们的雷达立刻启动了。“哟,
这丫头是怀春了吧?”“看这脸红的,是哪家的小子啊?”翠萍的眼睛亮了,她凑过来,
故作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小晚,跟姐说说,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是不是……村长家的周强?”她故意把“周强”两个字说得很大声。我浑身一颤,
像是被说中了心事,抱着盆子,慌不择路地跑了。身后传来她们肆无忌惮的哄笑声。
这只是第一次。接下来几天,我如法炮制。有时是在去井边打水时,
看到周强的身影就“不小心”把水桶掉在地上。有时是在地里干活,远远看见周强过来,
就“害羞”地躲到高粱秆后面。我的表演恰到好处,既有少女的羞怯,
又带着一丝欲拒还迎的默许。整个村子都开始传,说我林晚看上了村长家的周强,
削尖了脑袋想攀高枝。这些话,一字不漏地传到了翠萍耳朵里。她嫉妒得发疯。她一直觉得,
如果村里有谁能配得上周强,那个人只可能是她。我林晚算个什么东西?
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赔钱货。于是,她气冲冲地跑到了我家。我正在院子里劈柴,
听见屋里传来翠萍那拔高的、充满恶意的声音。“婶儿!你可得好好管管你家小晚了!
真是太不要脸了!”我娘的声音立刻响起。“翠萍啊,怎么了这是?小晚她又惹什么事了?
”“惹事?她惹的事大着呢!全村都传遍了,说她天天上赶着去勾搭村长家的周强!
小小年纪不学好,还没出门就想着勾引男人,这要是传出去,你们林家的脸还要不要?
以后林宝还怎么娶媳妇!”“什么?!”我娘的怒火瞬间被点燃。紧接着,
就是熟悉的打骂声。“你个不要脸的贱蹄子!我让你勾引男人!我让你不守本分!
”木柴、扫帚,雨点般地落在我身上。我抱着头,蜷缩在地上,一声不吭。我没有反抗,
也没有辩解。因为我知道,我越是“逆来顺受”,我娘就越会相信翠萍的话,
越会认定我是个不知廉耻、一心想往上爬的女儿。这场毒打,正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
疼痛是真实的,但我的心却异常平静。我知道,鱼儿,就快要上钩了。又过了两天,
我算准了我爹要去镇上交公粮,必经村东头那片玉米地。我故意在周强面前晃悠了一圈,
然后朝着玉米地的方向走去。果不其然,周强跟了上来。在偏僻的玉米地边上,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小晚,你这几天老躲着***什么?你是不是也对我有意思?
”我挣扎着,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慌和无措。“周强大哥,你……你放开我,
让人看见了不好。”“怕什么!”周强把我拽得更紧了,他以为我的挣扎是欲拒还迎,
“这儿没人!小晚,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想嫁给我?”我低着头,小声说。
“我……我爹娘不会同意的。我们家太穷了。”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周强的虚荣心。
他哈哈大笑起来,胸膛拍得山响。“你爹娘?他们算个屁!只要你跟了我,我爸是村长,
我让他给你弟在村里安排个好活儿,以后让你弟在村里横着走!你爹娘,
他们只会跪着来求我!”他的声音充满了傲慢和施舍,在这片寂静的玉米地里传出很远。
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玉米地那头的小路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我爹林大山。
他扛着一袋粮食,脚步停住了。他完整地听到了周强说的每一句话。我看到,
他那张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上,贪婪的光,亮了起来。4我爹林大山,
非但没有冲出来骂周强一句流氓。他甚至在周强走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扛着粮食,
从我身边默默走过。但我知道,那颗贪婪的种子,已经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把女儿“卖”给村长家,换取儿子的前程。这笔买卖,对他来说,比我去南方工厂打工,
要划算一百倍。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变得很诡异。我娘不再对我打骂,
甚至偶尔会给我一个馒头。我爹开始频繁地往村长家跑,每次回来,嘴里都哼着小曲,
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件即将卖出好价钱的货物。我知道,他们背着我,
已经和村长家开始了肮脏的交易。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里,我生命中唯一的一点光,
照了进来。我们学校的张老师要退休了。他是村里唯一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