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邺澪的恋爱只维持了365天。
她生日那天,我捧着蛋糕推开哥哥的卧室门。
邺澪的吊带缠在我哥邺铖的腕表上。
“他手指比你长。”她斜倚在凌乱床单里点评。
我追邺澪,花了整整三个月。
她是舞蹈系的,走路像踩着弹簧,腰细得一把就能掐住。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学校食堂,她端着一碗牛肉面,汤洒了,溅到她白鞋子上。旁边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她没管,皱着眉看鞋子,睫毛很长。
我走过去,递了包纸巾。
她抬眼,眼珠子很黑,像两粒浸在水里的黑石子。“谢了。”她声音不高,有点凉。
后来我知道,她叫邺澪,名字和人一样,透着一股子难搞的清冷劲儿。我,叫邺铮。同姓,不同命。我家有点底子,爸妈早没了,留下公司和一堆钱,还有一个比我大五岁的哥,邺铖。他学医的,脑子好,长得也人模狗样,家里公司丢给我管,他清高,嫌铜臭。
我追邺澪,费了大劲。送花,送包,送演出票,送她喜欢的那个小众乐队的限量黑胶。她收,但没多大反应。直到有次,她代表学校去邻省比赛,大巴半夜坏在高速上。我开了四个小时车过去,凌晨三点,把她和另外两个冻得哆嗦的女生接回学校。
那天之后,她看我的眼神才有点不一样。她说:“邺铮,你挺疯的。”
我笑:“不疯怎么追上你?”
365天,不多不少。从食堂递纸巾那天算起,正好一年。
她生日是夏天,七月十五号。我提前订了蛋糕,她最喜欢的黑森林,顶层铺满酒渍樱桃。晚上有个小派对,在她租的公寓。她室友也在。我们闹到十一点多,她室友困了,先回屋。客厅就剩我和她。
她喝了点酒,脸颊泛红,窝在沙发里,脚搭在我腿上。电视放着无聊的综艺,光线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礼物呢?”她朝我伸手,指尖涂着车厘子色的甲油。
我掏出个小盒子。里面是条项链,细铂金链子,坠子是颗很小的黑钻,切割得很特别,像一滴凝固的墨。她眼睛亮了一下,拿起来对着灯光看。“还行。”
“我帮你戴上?”我凑过去。
她没反对。脖子很白,很细。我手指碰到她颈后的皮肤,有点烫。戴好了,她摸了摸那颗小黑钻,没说话。空气有点黏。
“我去洗把脸。”她站起身,脚步有点飘,走向洗手间。
手机在茶几上震了一下。屏幕亮起,一条新信息弹出来。
哥:东西放我床头柜了,谢了。
我哥邺铖。他今天下午给我发过信息,说晚上有个紧急学术讨论会,可能很晚回来,让我别锁他卧室门,他有份重要资料忘拿了。
邺澪的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她还在洗手间,水声哗哗的。公寓里很安静,只有水声和电视里综艺嘉宾夸张的笑闹。我靠在沙发里,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着。目光扫过客厅,落在那扇紧闭的卧室门上。邺铖的卧室。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出来,像冰冷的蛇。
蛋糕盒子放在茶几另一边,很大,很沉。我盯着它看了几秒,然后站起来,走过去,抱起了那个盒子。硬纸壳的边缘硌着手臂。酒渍樱桃的甜腻香气隐隐透出来。
我抱着蛋糕盒,走到邺铖卧室门口。门是锁着的?我记得他说没锁。我腾出一只手,压下门把手。
咔哒。
门开了。
卧室里没开顶灯,只亮着床头一盏暖黄的壁灯。光线暧昧地晕染开。空气里有种很怪的味道,混着邺铖常用的那种冷冽的须后水味,还有一种甜腻的、属于邺澪的香水味。
床上很乱。被子大半拖在地上。两个纠缠的人影猛地分开。
邺澪的上半身几乎全裸着,皮肤在昏黄灯光下白得晃眼。她那条细细的黑色吊带裙带子,其中一根,不是断了,而是紧紧地缠在邺铖抬起的手腕上。缠得很紧,勒在他那块银色的、价值不菲的腕表表带下面。
邺铖撑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有点被打扰的不悦。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很沉,没说话。
邺澪的反应慢半拍。她没立刻拉被子,也没尖叫。她只是顺着邺铖的目光,慢悠悠地转过头,看向门口抱着巨大蛋糕盒的我。她的脸颊还泛着高潮后的红晕,头发汗湿地黏在额角,眼神有点涣散,像是还没从另一个世界里完全回来。
她看到我,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嘴角一点点向上弯起。那笑容懒洋洋的,带着点事后的餍足和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残酷的审视。
她的目光,非常慢地,从我脸上,移到我抱着蛋糕盒的手上。我的手指用力抠着硬纸壳的边缘,指节发白。
然后,她重新看回我的眼睛,声音带着点沙哑,像羽毛搔刮,却冷得像冰。
“哦,是你啊。”她微微歪了下头,眼神瞟向邺铖还缠着她吊带的手腕,轻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而清晰。
“啧,”她红唇开合,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过来,“你看,他手指……比你长多了。”
时间好像被冻住了。壁灯的光晕染着床上那片狼藉,空气里那股混合的味道更浓了,甜腻的香水和冷冽的须后水,还有一丝汗液的咸腥。蛋糕盒的硬纸壳边角深深硌着我的小臂,那点疼微不足道。
邺铖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慢条斯理地开始解缠在手腕上的那根细细的黑色吊带。动作不紧不慢,好像只是在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他甚至没再看我。
邺澪还歪着头看我,嘴角那点弧度没下去,眼神里的挑衅和嘲弄像一层薄冰。
我抱着那个沉重的蛋糕盒,往前走了两步。鞋底踩在地板上,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很响。我走到床边,离那堆混乱很近。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
我把蛋糕盒放在邺铖的床头柜上。那上面还扔着他的银质打火机和半盒烟。盒子放稳,发出沉闷的一声。
然后我转身,看向邺澪。她的笑容淡了一点,眼神里多了点探究。
我没说话,伸手,掀开了蛋糕盒的盖子。里面是完整的黑森林,浓郁的巧克力色,顶层的酒渍樱桃在昏黄光线下像凝固的血珠,排列得整整齐齐。
塑料蛋糕刀就插在盒子旁边。
我把它抽了出来。塑料的,很轻,边缘钝得很。
我拿起刀,动作很稳,对着蛋糕最中心的位置,干脆利落地切了下去。刀锋陷进绵软的蛋糕胚和顺滑的奶油里,发出轻微的“噗嗤”声。阻力很小。
一块三角形的蛋糕被我切了下来,放在盒子里附带的纸碟上。深色的蛋糕胚,夹着深红的樱桃酱心。
我拿起那块蛋糕,递向邺澪。奶油沾了一点在我手指上。
她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看着我手里的蛋糕,又抬眼看看我,眉头蹙起,像是在看一个无法理解的疯子。
“生日,”我的声音很平,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吃蛋糕。”
邺澪没动。她盯着我,眼神里那点嘲弄彻底变成了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旁边的邺铖终于解开了那根该死的吊带,随手丢在一边。他坐直了些,皱着眉看我,语气带着惯有的那种居高临下的不耐烦:“邺铮,你发什么疯?出去。”
我没理他。手还举着那块蛋糕,停在邺澪面前。奶油在暖光灯下泛着油腻的光。
僵持了几秒。
邺澪忽然嗤笑一声,像是找回了底气。她没接蛋糕,反而向后一靠,倚在堆起的枕头上,用那种轻飘飘的、带着残余媚意的声音说:“没胃口。刚被你哥……喂饱了。”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眼睛斜睨着我。
我举着蛋糕的手没动,只是看着她。塑料刀还握在另一只手里。
“不吃?”我问。
“说了没胃口。”她不耐烦地别开脸。
我点点头,像是接受了她的说法。然后,手臂猛地一扬!
那块完整的、带着酒渍樱桃的三角形蛋糕,带着我手臂挥动的全部力量,狠狠地拍在了邺澪的脸上!
“啪叽!”
一声极其粘稠、响亮的闷响。
奶油、巧克力屑、深红色的樱桃酱瞬间在她脸上炸开!糊满了她的眼睛、鼻子、嘴巴!几颗酒渍樱桃粘在她散乱的头发上,像丑陋的血瘤。
“啊——!”邺澪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整个人被砸懵了,下意识地用手去抹脸,结果只是把奶油糊得更开,一片狼藉。
“邺铮!”邺铖猛地暴喝一声,从床上弹了起来,赤着上身就要扑过来。
我动作比他快。在他扑到跟前的同时,我握着塑料蛋糕刀的右手猛地向前一捅!
目标不是邺铖。
是邺澪。
刀尖钝得要命,根本捅不穿什么。但我用了全身的力气,朝着她小腹的位置,狠狠撞了过去!
“呃!”邺澪的尖叫戛然而止,变成一声痛苦窒息的闷哼。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整个人虾米一样弓起,双手死死捂住肚子,身体剧烈地抽搐,脸上糊满的奶油和酱汁被痛苦扭曲的表情扯得更加狰狞。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痛苦的抽气。
邺铖的动作硬生生顿住,他大概完全没料到我会对邺澪下手。他扑过来一半的身体僵在半空,震惊地看着床上痛苦蜷缩、满脸狼藉的女人,又猛地转头瞪向我,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的暴怒和一丝……慌乱。
“你他妈找死!”他怒吼着,拳头带着风声朝我砸过来。
我侧身躲开,没完全躲掉,拳头擦着我颧骨过去,火辣辣地疼。手里的塑料刀刚才那一下好像有点弯了。我顺手把它丢在地上,看也没看床上痛苦呻吟的邺澪和暴怒的邺铖,转身就朝门口走。
“邺铮!”邺铖在我身后咆哮,声音因为愤怒而扭曲,“你给老子站住!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脚步没停,拉开门。客厅的光线涌进来。
“没什么。”我背对着那片狼藉和愤怒,声音平静得吓人,“送她的生日礼物。”
“祝她,年年有今日。”
门在我身后关上,隔绝了邺澪痛苦的呻吟和邺铖狂怒的吼叫。走廊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照着我的脸。颧骨那里被擦破皮了,渗着血丝,有点疼。
我抬手,用袖子蹭了一下渗血的地方。袖口沾上了一点暗红。
脸上没什么表情。心口那里,之前像是被冻住的地方,现在开始解冻。不是暖,是另一种东西,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什么东西,缓慢地弥漫开来,沉入四肢百骸。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关节因为刚才用力握着蛋糕刀和蛋糕盒,捏得死紧,现在松开,有点发麻。右手掌心里,还残留着一点奶油的滑腻感,和塑料刀柄的印子。
我走到公寓大门外。夏夜的风吹过来,带着点温热,吹在颧骨的伤口上,刺刺的。我摸出烟盒,敲出一根点上。深吸一口,尼古丁辛辣的味道冲进肺里,稍微压下了点那股弥漫开的铁锈味。
烟头的红光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身后公寓楼里,隐约似乎还有混乱的声响传来,隔着门板,听不真切。
我吐出一口烟圈,白色的烟雾很快被风吹散。
365天。结束了。
烟抽到一半,我拿出手机,屏幕光刺眼。翻通讯录,找到一个名字——张彪。他是我家公司保安部的头儿,早年混过社会,人狠,路子野,关键是对我爹死忠,后来对我交代的事,办得也一向利索。
电话接通得很快。
“铮少?”张彪的声音有点粗粝,背景有点嘈杂,像是在外面。
“彪哥,”我声音很稳,听不出情绪,“帮我查个人。”
“谁?”
“邺铖。”我吐出这个名字,烟灰簌簌掉下来,“他医院里所有的事,手术记录,病人投诉,私下接活的,跟药代器械商来往的……特别是最近,有没有出过岔子,或者差点出岔子的,不管大小,全给我挖出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张彪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邺铖是我亲哥。但他没多问一个字。
“明白了,铮少。多久要?”
“越快越好。钱不是问题,找人,用关系,都行。”我弹掉烟灰,“另外,再帮我找个地方,安静点的,偏点的,能住人,隔音要好。租或者买都行。”
“行,知道了。”张彪应得干脆,“还有别的吗?”
“有。”我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声音压低了些,“再帮我物色个人。手脚干净,胆子大,机灵点,最好是生面孔,跟道上没牵扯的。要女的。”
“女的?”张彪有点意外。
“嗯。年轻点,有点姿色最好。不是要她卖,是要她……送点东西。”我补充道,“具体做什么,找到人再说。”
“懂了。我尽快办。”
“嗯。”我挂了电话。
烟也抽到了尽头。我把烟头扔在地上,抬脚碾灭。最后一点红光熄灭在水泥地上。
颧骨的伤口被风吹得有点木。我抬手又蹭了一下,指尖沾上一点湿黏的血迹。
心口那股铁锈味,似乎淡了一些,被一种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取代。像一块沉入冰海的铁。
我拉开车门坐进去。引擎发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车子驶出小区,汇入夜晚稀疏的车流。后视镜里,那栋公寓楼越来越小,最后淹没在城市的灯光里。
方向盘很凉。我握紧了它。
这只是开始。一个粘腻的、带着奶油和樱桃酱味道的开始。
真正的礼物,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