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时,花瓣簌簌坠落,在青石板路上铺出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软乎乎的,像踩着谁没写完的诗。
苏芸抱着刚誊写好的诗稿站在香樟树下,白衬衫的领口别着枚玉兰形状的发卡——那是她用省下的三个月口粮票,在跳蚤市场换来的,塑料花瓣被阳光晒得透亮,像真的沾有着晨露戴在她的秀发上真像鲜嫩欲滴的花朵。
她确实生得惹眼。
十七岁的年纪,身才己经非常纤长,像株雨后的青竹。
眉峰是远山含黛的模样,眼瞳是浸在清泉里的墨石,笑起来时左边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能盛下整个初夏的阳光。
更难得的是那份灵气,中文系的老先生们总说,苏芸的笔尖蘸着晨露,写出来的句子能发芽。
去年她在《师大文艺》发表的《雨巷》,被广播站念了整整一个月,连食堂师傅打饭时都要多问一句:"那个写青石板上的月光会发芽的女同学,今天来打饭了吗?
"此刻她正低头抚平稿纸上的褶皱,钢笔字在阳光下泛着蓝黑色的光。
最上面那首《槐花落》是她的新宠,写了三个晚上,改了七遍,连做梦都在琢磨"风把影子吹成两半"该用逗号还是分号。
忽然听见"叮铃"一声脆响,一辆半旧的永久牌自行车停在面前,车把上的帆布包蹭到她的稿纸,十几张薄纸像受惊的白鸟般散落在槐花堆里。
"不好意思。
"男人的声音像刚沏好的碧螺春,温润里带着点草木香。
苏芸抬头时,正撞见他弯腰捡稿纸的动作——他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阳光顺着他额前的碎发滑下来,在挺首的鼻梁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捡纸时格外小心,拇指和食指捏着纸角轻轻掀起,仿佛那不是稿纸,而是易碎的什么大宝贝似的,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苏芸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她赶紧蹲下身去捡,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背,像触电般猛地缩回。
那只手很温暖,指腹有层薄薄的茧子,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比她父亲刨木头的手更让人心安。
她看见自己的白球鞋尖沾着片槐花瓣,粉白的一小片,像不小心跌进尘世的云。
"没关系。
"她的声音细若蚊吟,指尖绞着衬衫下摆,布料被捻出细小的褶皱。
男人把叠好的稿纸递回来时,目光在"苏芸"两个字上停了停。
那是她用钢笔描的小楷,笔画里带着点柳体的风骨,是老家的先生手把手教的,说"字如其人,得端端正正"。
"这名字好。
"他笑起来时眼角有几道浅纹,却不显老,反倒像水墨画里被雨水晕开的墨痕,添了几分温润的韵致,"我叫张峰,中文系的老师。
"他指了指不远处爬满爬山虎的办公楼,砖红色的墙被绿藤遮得半隐半现,"看你抱着稿子,是来给《师大文艺》投稿?
"苏芸点点头,脸颊泛起桃花色。
怀里的诗稿像揣了只小兔子,硌得她心口发慌。
那首《槐花落》藏着她太多秘密:关于故乡院角的老槐树,关于趴在树杈上看云的午后,关于对远方模模糊糊的憧憬。
此刻被这位气质温和的老师撞见,倒像是把日记摊在了阳光下,连耳尖都烫了起来。
"我看过你的诗。
"张峰忽然说,帆布包带在他肩上勒出浅浅的痕,露出里面装着的教案本边角,"上个月那首《槐花落》,风把影子吹成两半,一半在纸上,一半在心上,写得很有灵气。
"他精准地背出最让她得意的句子,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赞许,像春风拂过湖面,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又一个大圈涟漪来。
苏芸的睫毛颤了颤,像受惊的蝶翼。
她没想到会被人记住,还是这样一位看起来满腹经纶的老师。
她抬头看他,发现他眼里的光很亮,像夏夜落在荷叶上的星星,又像老家院里那口井,井水总是清凌凌的,能照见人心里最软的地方。
"谢谢张老师。
"她低下头,看见他洗得发白的裤脚沾着点泥浆,想来是刚从家属院过来——那边的土路一到雨天就泥泞不堪,她上次去送稿时,白球鞋上沾的泥三天都没刷干净。
那天的后来,张峰推着自行车陪她走到编辑部楼下。
他没多问她的家世,也没打听她的成绩,只说"写作就像种庄稼,得耐着性子等发芽",还说他办公室里有很多绝版诗集,是年轻时跑遍旧货市场淘的,线装本的《漱玉词》扉页上还有陆小曼的题字。
"要是你想看,随时可以去找我。
"他说话时,自行车的铃铛被风撞得轻响,像句没说完的温柔表达。
苏芸抱着稿纸站在楼门口,看着他骑车远去的背影。
帆布包在身后轻轻晃,像只白鸟跟着他飞,蓝布褂子的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衬衫。
槐花落在她的发间,她抬手拂去时,指尖还留着他递稿纸时的温度,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
第二次见面是在张峰的办公室。
苏芸抱着本借来的《唐诗宋词选》,站在"中文系 张峰"的木牌前踌躇了很久。
门板上的红漆掉了几块,露出里面的木头纹路,像位老人脸上的皱纹。
她深吸一口气,敲了三下门,里面传来"请进"的声音,推开门时,正看见他在批改作业,台灯的光晕落在他侧脸,把鼻梁的轮廓描得很柔和,连落在纸上的钢笔尖都像在跳舞。
"苏芸?
"他抬头时眼里带着点惊讶,随即笑了,眼角的纹路又深了些,"真的来借书了?
"他起身给她倒了杯白开水,玻璃杯壁上很快凝了层水珠,"我这儿乱,你随便坐。
"办公室确实不大,靠墙的书架顶到了天花板,塞满了书,有些书脊都磨白了,露出里面的牛皮纸。
最上层摆着个铁皮饼干盒,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字样,里面大概装着钉子、橡皮之类的零碎。
窗台上摆着盆仙人掌,绿得发亮,刺尖上还沾着点灰尘,旁边压着张镶在玻璃框里的照片——穿布拉吉的女人梳着两条麻花辫,怀里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旁边站着个三西岁的小男孩,三个人都笑得眉眼弯弯,背景是学校的大门。
苏芸的目光在照片上停了半秒,就赶紧移开,落在他桌上的稿纸上——那是篇小说的开头,字迹龙飞凤舞,写着"第三章 雨夜",墨迹还带着点湿润,想来是刚写的。
"张老师也写小说吗?
"她小声问,手指摩挲着水杯的边缘,冰凉的触感让发烫的脸颊舒服了些。
张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拿起稿纸笑了笑,嘴角的弧度很温和:"瞎写着玩。
"他把稿纸叠起来放进抽屉,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以前总写,后来忙着上课、还有帮助照顾家里,就很少动笔了。
"他说"照顾家里"几个字时,语气轻得像羽毛,落在空气里没什么重量,指尖却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
那天苏芸在他办公室待了两个小时。
张峰给她找了三本诗集,都是民国时期的版本,纸页黄得像秋叶,边缘发脆,翻页时得格外小心,生怕碎成渣。
扉页上有钢笔写的批注,字迹和他本人一样温润,在"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旁边写着"乱世里的女儿心,比黄花还瘦"。
他跟她聊徐志摩的浪漫,说"他的诗像带露的玫瑰,好看却扎手";聊冰心的温柔,"字字都像从心窝里掏出来的,暖得很";聊到李清照的"寻寻觅觅"时,他忽然叹了口气,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女人的才华,有时候是福,有时候是劫。
"苏芸没懂这话的意思,只觉得他说这话时,眼神飘向窗外的梧桐树,像藏着很深的心事。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手背上,他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节奏像首没唱出来的歌,让她想起老家的座钟,滴答滴答,总是日复一日的催着人把日子过下去。
离开时,张峰送她到楼下。
晚风带着槐花香扑过来,吹起她的麻花辫,发梢扫过脸颊,有点难受。
他忽然说:"你的诗里有种干净的劲儿,别丢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笔记本,红色的封面上印着"为人民服务",边角有点磨损,"这是我的电话号码,要是写作上有什么问题,随时打给我。
"苏芸接过来时,指尖碰到他的手,像有电流窜过。
她低头说了声"谢谢",转身快步走了,不敢回头看。
走到梧桐道尽头时,她偷偷翻开笔记本,第一页写着他的名字和电话,字迹旁边画着个小小的太阳,像他眼里的光,也像她此刻心里的温度。
日子像槐花飘落一样,簌簌地往前飘。
苏芸开始频繁地去找张峰。
有时是问诗歌的韵律,比如"仄声字该怎么用才不生硬";有时是借绝版的诗集,捧着1932年版的《志摩的诗》时,指尖都在发颤,生怕碰坏了那泛黄的纸页;有时什么也不为,就想坐在他的办公室里,闻着旧书和墨水混合的味道,看他批改作业的侧影,听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在听一首永远不会结束的歌。
他总是很耐心。
哪怕课间只有十分钟,也会认真听她念新作的诗,然后说"这里的比喻可以再改改,像初春的芽,要更嫩一点";哪怕刚上完西节课,嗓子都哑了,也会给她讲《红楼梦》里的诗词,说"林黛玉的诗里有仙气,但少了点烟火气,你比她多了点人间的暖"。
她渐渐知道了他的更多事。
他教现代文学,课讲得极好,学生们都说"听张老师讲课,像在听故事",连最调皮的男生都会被他讲的《阿Q正传》吸引;他妻子叫刘兰,在附中当会计,性格很爽朗,笑声能穿透三层楼板;他们有两个孩子,大的叫张明,上小学三年级,小的叫张慧,刚上一年级,都像张峰一样,有双亮晶晶的眼睛,只是张明更调皮,总爱揪妹妹的辫子。
苏芸第一次见到刘兰,是在学校的家属院门口。
那天她去给张峰送新写的诗稿,刚走到青砖铺的小路,就听见一阵洪亮的笑声,像串炸响的鞭炮。
循声望去,只见个穿蓝色工装裤的女人叉着腰站在晾衣绳前,正指挥着两个孩子收衣服。
她身量不高,脸圆圆的,眼睛眯成条缝,看见张峰从自行车上下来,立刻笑着迎上去,把一碗冒着热气的红烧肉塞进他手里,声音大得像广播:"当家的,今天买了二斤五花牛肉,给你补补!
看你最近瘦的,下巴都尖了!
"张峰接过碗时,她的目光扫过站在不远处的苏芸,眼睛忽然亮了亮,嗓门更响了:"这位是?
""我的学生,苏芸,很会写诗。
"张峰的语气淡淡的,像在说一件平常事,低头用筷子夹了块肉放进嘴里。
"哦——就是写月光发芽的那个姑娘啊!
"刘兰笑着走过来,脚步很轻快,不像一般会计那样慢悠悠的。
她上下打量着苏芸,目光在她的白衬衫和麻花辫上转了两圈,然后一把拉住她的手,掌心粗糙却很暖,像老母亲的手:"姑娘长得真俊俏!
跟画里走出来的似的!
走,到家里坐坐,尝尝我炖的红烧肉!
我放了八角和桂皮,香得很!
"苏芸被她拉着往前走,手心里全是汗。
刘兰的手劲很大,像把铁钳子,拉得她手腕生疼。
路过晾衣绳时,苏芸看见上面挂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是张峰常穿的那件,领口缝着块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想来是刘兰补的。
绳子上还晾着两条小裤子,一条蓝色,一条粉色,应该是张明和张慧的。
"不了,师母,我还要回宿舍。
"苏芸小声说,想抽回手,却被刘兰攥得更紧了。
"回什么宿舍!
"刘兰把她往屋里拽,"让张峰给你讲讲诗,我给你盛碗肉,补补脑子!
写东西多费神啊!
"她的笑声像铜铃铛,在安静的家属院里格外响亮,引得几家住户都探出头来看。
住在隔壁的王老师推了推眼镜,笑着说:"刘兰又拉客人啊?
""这位是张峰的好学生,有才!
"刘兰嗓门更大了,硬是把苏芸拽到了屋门口。
张峰在后面跟着,没说话,只是眼神有点复杂,像有什么话想说又咽了回去。
那天最终没留在张家吃饭。
苏芸找了个"要去图书馆还书"的借口,逃也似的离开了家属院。
走出老远,还能听见刘兰的大嗓门:"这姑娘真腼腆!
跟我年轻时候一个样!
""师母......很热情。
"苏芸低着头说,指尖还留着被刘兰攥过的疼,还红了一小块。
"她就是那样,大大咧咧的,没什么心眼。
"张峰的语气很轻,像在叹气,"有时候觉得,日子过得像杯白开水,没什么味道。
"他转头看苏芸时,眼里忽然有了点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深潭里的水,深不见底,"不像你的诗,总有那么多滋味。
"苏芸的心猛地一揪。
她想起自己昨夜写的诗:"我是等待被点燃的烛,在你的窗前,亮到天明。
"那时她不懂这烛是为谁而亮,此刻看着张峰眼里的落寞,忽然就有了答案。
原来有些心事,写在诗里比说出口更清楚和更有深意。
初夏的一个傍晚,苏芸又一次去送稿。
张峰的办公室没开灯,窗帘拉得很严实,只有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只不安分的萤火虫。
听见她进来,他没动,只说:"坐。
"苏芸摸着黑坐在椅子上,闻到空气中除了烟草味,还有点淡淡的酒气。
她刚想开口问,就听见他说:"刘兰又跟我吵架了。
"他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就因为我给学生补课回来晚了,她说我外面有人了,把我的书扔了一地,连我珍藏的那本《野草》都撕了......"他顿了顿,火光映在他脸上,能看见眼角的红,"那是我上大学时买的,扉页上有鲁迅先生的签名......"苏芸没说话,心里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她能想象出那个场景:刘兰叉着腰骂,唾沫星子溅到墙上;张峰低着头不吭声,手指绞着衣角;两个孩子吓得躲在门后,眼睛瞪得圆圆的,不敢哭出声。
这样的画面让她心疼,比看见自己的诗被退稿还疼。
"苏芸,"张峰忽然站起来,走到她面前,黑暗中他的呼吸很近,带着酒气和烟草味,却不让人讨厌,反而有种让人安心的味道,"有时候我看着你,觉得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他的手轻轻落在她的肩上,温度烫得她发抖,"你那么干净,那么有才华,不该被埋没。
"苏芸的心跳得像要炸开,她想躲开,却被他按住了肩膀。
他的手很稳,带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混着旧书的气息,让她头晕目眩。
窗外的槐花落得正紧,沙沙声像谁在耳边说话。
"我想帮你。
"他说,声音低得像耳语,"我认识几家出版社的编辑,你的诗可以出版,你的小说也可以。
"他的手指顺着她的肩膀滑下来,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传过来,"只要你愿意。
"苏芸的手在他掌心轻轻抖。
她能感觉到他指尖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
出版?
这两个字像颗甜蜜的糖,在她心里化开,甜得让她忘了呼吸。
她从十五岁开始写作,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有本自己的书,放在新华书店的书架上,让路过的人都能看见,让在乡下的母亲知道,她的女儿不是在城里瞎混,是在做正经事在努力积极向上的,也是能写出很好字儿来的。
"可是......"她想说"我没钱交出版费",却被他打断了。
"没什么可是的。
"他的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动作很轻,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鸟,"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我来想办法。
你只管写,把心里的那些光啊、影啊,都写出来。
"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点不易察觉的恳切,"别让才华烂在肚子里,太可惜了。
"苏芸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
黑暗里,她只能看见他模糊的轮廓,听见他温热的呼吸落在耳畔,像春风拂过荒原,瞬间长出了大片的绿。
她想起母亲送她来上学时说的话:"芸丫头,到了城里好好读书,学习并写出点名堂来,别让人看不起咱庄稼人。
"此刻,这句话和张峰的承诺在她心里撞出了火花,噼里啪啦地烧得她眼眶发烫。
"谢谢张老师。
"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点感动得一塌糊涂的声腔,"我......我一定好好写。
"张峰的手紧了紧,然后慢慢松开:"傻姑娘,跟我说什么谢。
"他转身打开台灯,暖黄的光立刻填满了房间,照亮了他眼角的红血丝,"稿子放这儿吧,我明天帮你看看。
"那天晚上,苏芸几乎是飘着回去的。
张峰送她到宿舍楼下,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缠绕在一起的藤蔓。
他没再说什么,只塞给她一个牛皮纸信封:"这是我给你整理的投稿地址,你试试。
"信封有点厚,捏起来硬硬的,不像只有几张纸。
回到宿舍,同屋的姐妹们都睡了,只有窗外的槐花还在落,沙沙的像在私语。
苏芸摸出火柴点亮煤油灯,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里面果然有十几张打印好的出版社地址,最上面的是《人民文学》的编辑部,她以前只在杂志上见过这个地址,从来不敢想自己的稿子能寄到那里。
她把地址一张张抚平,忽然摸到信封底部有张硬纸。
抽出来一看,是张五十块钱的纸币。
纸币很新,边角挺括,上面的工人头像笑得很灿烂,仿佛在对她鼓励说"加油"。
苏芸捏着钱的手抖了很久,指尖都泛白了。
这五十块钱,抵得上她三个月的生活费,够买两百多张稿纸,够寄几十上百封投稿信。
她想起张峰办公室里那盆孤零零的仙人掌,想起他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想起他说"刘兰把《野草》撕了"时的语气,心里忽然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想把钱还回去,可指尖碰到那叠出版社地址时,又犹豫了。
那是她的梦想啊,像挂在天上的月亮等着她摘取,并且此刻忽然有了够到它的机会。
最后,她把钱放进枕头下的布包里,那是母亲给她缝的,里面装着她攒的几块零钱和半块没吃完的硬糖。
她摸着布包的纹路,在心里对自己说:"等将来出了书,赚了钱,一定加倍还给他。
"她不知道,这张五十块钱,是张峰这个月给校报写专栏的加班费。
更不知道,刘兰为了这笔钱,己经跟他吵了三天三夜,摔碎了两个搪瓷碗,最后是张峰说"这钱要用来帮一个有才华的学生出版诗集,算是积德",她才暂时作罢,只是摔门时吼了句:"别让我发现你骗我!
不然我掀了你的办公桌!
"那天夜里,苏芸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站在新华书店的书架前,看着自己的诗集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封面是粉白色的槐花,作者名字"苏芸"两个字闪着光。
张峰站在她旁边,笑着说"我就知道你能行",他的身后站着刘兰,手里端着碗红烧肉,大声说"姑娘真棒,多吃点"。
槐花还在落,像场下不完的雪。
苏芸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的路灯,灯影里有两个模糊的身影在说话,像是张峰和刘兰。
她听见刘兰的大嗓门:"那姑娘真单纯,我说啥她都信......"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听不真切。
她拿出张峰给的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下:"如果爱有形状,大概就是他眼里的光。
"字迹被泪水晕开了一点,像朵小小的云。
那时的她还不懂,有些光看起来温暖,实则是深渊的诱饵。
就像那些落在地上的槐花瓣,看着洁白无瑕,踩上去,却会留下一地狼藉。
而那个站在槐花里对她微笑的男人,心里藏着的,是比夜色更深的算计。
他办公室抽屉里锁着的,除了那篇没写完的《雨夜》,还有刘兰写的纸条:"别玩脱了,让她好好写,明年底给明儿买自行车的钱就靠她了。
"苏芸对着笔记本上的小太阳看了很久,首到天快亮时才睡着。
她没看见,枕头下的布包里,那张五十块钱的纸币上,沾着一根细细的红绳线头——那是刘兰给张明缝书包时掉的,她总爱用红绳,说"吉利"。
第二天一早,苏芸揣着稿子和地址,去邮局寄了第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人民文学》编辑部,邮票是她跑了三家邮局才买到的八分邮票。
投进邮筒的那一刻,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自行车铃铛还响。
走出邮局时,阳光正好,槐花落在她的发间,像谁在为她簪花。
她抬头望向师范大学的方向,仿佛能看见张峰坐在办公室里,正对着她的稿子微笑。
她不知道,此刻的张峰家里,刘兰正拿着那叠出版社地址,用算盘噼里啪啦地算着:"按一页稿纸两块钱算,她一年写一百页就是两百块,够给慧儿买新裙子,还够明儿交学费......"张峰坐在旁边抽烟,没说话,只是烟灰掉在了裤腿上,烫出个小小的洞。
风又起了,吹得槐花漫天飞舞。
苏芸迎着风往前走,白衬衫的衣角被掀起,像只展翅的白鸟。
她的前方是梦想,身后是看不见的网,而那网的线头,正捏在槐花深处那个温润的男人手里。
很多年后,当苏芸坐在堆满稿纸的书桌前,看着窗外落满积雪的梧桐树时,总会想起那年的这个初夏。
想起那满地的槐花,想起那五十块钱的温度,想起张峰眼里的光。
那时的她以为那是爱,是救赎,是梦想的翅膀,却不知道,那只是别人精心编织的网,而她,是那只自愿飞进去的白鸟。
槐花还在落,像首没唱完的歌。
苏芸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