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和陆骁从幼儿园就同班。她成绩单永远全优，他是爬树掏鸟蛋的常客。
两家父母却因互相托付孩子成了挚友。小升初那天暴雨，陆骁爬树摘桑葚被罚站。
小满举着破伞在校门口等到天黑。1雨水疯了似的从铅灰色的天空泼洒下来，砸在水泥地上，
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六岁的林小满缩在传达室窄窄的屋檐下，
小小的身体几乎要嵌进墙壁的凹陷里。她身上那件印着小黄鸭的雨衣，
在这样狂暴的雨势面前，薄得像一层纸，冰凉的湿意早已顽固地渗透进来，
冷得她牙齿轻轻打着颤。小小的塑料凉鞋里，雨水灌进去，又漫出来，每动一下脚趾，
都能听到里面“咕叽咕叽”的水声。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把伞。那是陆骁的伞，伞骨歪斜着，
几处伞面被树枝划破，露出刺眼的破洞，活像一张咧开大嘴嘲笑这鬼天气的破布。
林小满固执地举着它，尽管冰冷的雨水正无情地从那些破洞里钻进来，打湿她额前的刘海，
顺着她小小的、冻得有些发青的脸颊往下淌。她眼睛一眨不眨，
死死盯着校门内那条通往教学楼的水泥路尽头。耳朵却竖得尖尖的，
努力捕捉着风雨声里可能传来的、属于那个熟悉身影的动静。终于，
一个穿着蓝色运动背心的小小身影，被班主任王老师揪着后衣领，
像拎一只不情愿的小狗崽似的，从教学楼里拖了出来。是陆骁。他浑身湿透，沾满了泥巴，
活脱脱刚从泥潭里捞出来。脸上也糊着泥道子，头发一缕缕贴在脑门上，还在不断往下滴水。
可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却看不到半点沮丧或害怕，
反而闪烁着一种近乎得意的、满不在乎的光芒，嘴角甚至微微向上翘着，
仿佛刚完成了一项了不起的壮举。“林小满！”王老师一眼看到屋檐下那个小小的身影，
声音带着疲惫和显而易见的火气，“你怎么还在这儿？快回家去！看这雨大的！陆骁！
你看看！人家小满等你多久了！”陆骁被老师推搡着，趔趔趄趄地走到屋檐下，
和林小满站到了一起。他瞥了一眼林小满手里那把惨不忍睹的破伞，
又看看她湿透的小黄鸭雨衣和冻得发白的脸，那满不在乎的神情终于松动了一下，
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又没让你等。”声音很低，几乎被哗哗的雨声淹没。
但林小满听到了。她没说话，只是抿紧了嘴唇，长长的睫毛垂下去，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她踮起脚，用力把那把破伞举高，试图也遮住陆骁湿漉漉的脑袋。
雨水立刻从伞面的破洞浇灌下来，把陆骁的头发浇得更湿了。“行了行了！
”王老师看着这两个浑身湿透、共用一把破伞的小豆丁，又是无奈又是心软，挥了挥手，
“赶紧回家！路上小心点！陆骁，明天把家长叫来！听见没有？”“哦。
”陆骁拖长了调子应了一声，带着一种“又来了”的习以为常。
回家的路被暴雨冲刷得面目全非。积水漫过脚踝，浑浊的水流裹挟着落叶和小石子，
在低洼处打着旋儿。狂风卷着冰冷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伞上，又从那些破洞里钻进来。
林小满个子矮，举着伞已经很吃力，还要对抗狂风的撕扯。小小的身体在风雨里摇摇晃晃。
陆骁走在前面，步子迈得又大又快，泥水溅起老高。“喂！慢点！”林小满忍不住喊了一声，
声音被风雨扯得破碎。陆骁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林小满正吃力地想把伞扶正，
雨水从她额前的发梢不断滴落。他撇撇嘴，忽然伸手，
一把将那把破伞从林小满手里夺了过来。“笨死了！我来！”他大声说着，声音盖过了雨声，
带着一种粗声粗气的命令感。他把伞撑开在自己头顶，伞面大部分笼罩着他自己，
只吝啬地分给林小满一小块边角。更多的雨水立刻倾泻在林小满身上。林小满愣了一下，
看着陆骁自顾自往前走的背影，雨水顺着她的脖子流进衣领，激得她又是一个哆嗦。
她默默地跟上，小小的身影在磅礴大雨和陆骁高大的相对她而言背影之间，
显得更加单薄。快到巷子口时，陆骁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从那件同样湿透、沾满泥巴的运动背心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小把东西。
那是一些深紫色的桑葚，被雨水泡得有些发胀，有些甚至被压破了皮，
紫黑色的汁液染在他同样脏兮兮的手掌上，混着泥水，显得有点惨不忍睹。他停下脚步，
转过身，把那把湿漉漉、黏糊糊的桑葚猛地往林小满眼前一递，
动作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近乎粗鲁的慷慨。“喏！给你的！”他声音很大，
像是在宣告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眼神却有点飘忽，没敢看林小满的眼睛。
林小满看着那摊在他脏手心、被雨水和泥浆弄得一塌糊涂的桑葚，
再看看陆骁脸上残留的泥道子和那副“我厉害吧”的别扭表情，
终于明白了今天这场漫长等待的根源——这家伙，是为了爬树摘桑葚给她，才被老师罚站，
才害得两人淋成了落汤鸡。一股说不清是生气还是委屈的情绪猛地冲上来，鼻子有点发酸。
她很想说“谁稀罕你的破桑葚”，或者“都是你害我淋雨”，
但看着他那张脏兮兮又带着点期待的脸，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细小的哽咽。她飞快地低下头，
用力眨了眨眼睛，把那点湿意逼回去，然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从他黏糊糊的手心里，
捏起了两颗看起来还算完整的桑葚。指尖不可避免地沾上了紫黑色的汁液和泥浆。“笨蛋。
”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句，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她把那两颗桑葚紧紧攥在手心里，冰凉的、黏腻的触感从手心传来。她不再看陆骁，绕过他，
低着头，朝着巷子里自家亮着温暖灯光的小院，加快了脚步冲了过去。陆骁举着那把破伞，
站在原地，看着林小满小小的、湿透的背影飞快地消失在林家院门里。
他低头看看自己手里剩下的、卖相糟糕的桑葚，又看看手心那刺眼的紫黑泥污，
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脸上那点小小的得意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混杂着困惑和沮丧的表情。
他烦躁地甩了甩手上的脏污，把剩下的桑葚一股脑塞回口袋，
也垂头丧气地朝隔壁自己家走去。
2时光在“林家小院”和“陆家小院”之间那道低矮的砖墙上，无声地刻下了年轮。
墙头爬满了陆骁妈妈种下的金银花藤蔓，春夏时节，细碎的白花和黄花开得热热闹闹，
浓郁的甜香弥漫在两个小小的院落里。曾经需要踮脚才能勉强看到隔壁院子的两个小不点，
如今已站在了青春的门槛上。林小满依旧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她的书桌永远整洁有序，
课本的边角平整得如同刀切，笔记是工整娟秀的典范。每一次大考小考，
她的名字总是稳稳地占据着年级红榜最顶端的位置。而陆骁，
则把“不省心”三个字演绎到了极致。他像一阵永不停歇的风，刮过操场，卷上篮球架，
偶尔也带着一身草屑和尘土狼狈地滚进教室。老师办公室是他除了教室外最熟悉的地方，
他练就了在走廊上快速罚站的“本领”。唯一不变的，是他和林小满依旧同班，
以及两家父母之间愈发深厚的“革命情谊”——互相托付孩子，早已成了家常便饭。
这天下午自习课结束的铃声刚响，教室后门就被猛地撞开了。陆骁像颗炮弹一样冲进来，
带起一阵风。他脸上带着几道新鲜的擦伤，颧骨处还有一小块刺眼的青紫，
校服外套的袖子蹭破了一大块，露出里面深色的T恤。他直奔林小满的座位，动作太大，
带倒了旁边一个空椅子，哐当一声响。“小满！江湖救急！”他压低声音，语气急促，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半边身子直接压在了林小满摊开的习题册上，“老班刚训完话，
让我放学去办公室‘喝茶’，肯定是叫家长！我妈今天厂里有检查，我爸出差了！你懂的！
”他冲林小满挤挤眼睛，那眼神分明写着“掩护我”。林小满被他压得习题册都皱了，
一股汗味混合着青草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皱着眉，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
想避开这过于有“存在感”的侵袭。目光落在他颧骨的青紫和蹭破的袖子上，
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又打架？”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无奈和隐隐的责备。
“哪儿能啊！”陆骁立刻挺直腰板，一脸“我冤枉”的表情，“隔壁班几个小子嘴欠，
说我们班打篮球是娘炮队！这能忍？我就跟他们稍微‘理论’了一下下！
”他比划了一个非常“轻微”的手势，“再说了，我这叫见义勇为，维护集体荣誉！
”他嘴里振振有词，眼神却飘忽着，不太敢直视林小满那双清澈得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林小满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自己抽屉里拿出一个印着卡通兔子的小小塑料药盒。
她推开陆骁压着的习题册，从药盒里熟练地拿出碘伏棉签和一小叠印着卡通图案的创可贴。
动作安静而利落。“手。”她言简意赅地命令。陆骁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了，
露出一口白牙，很配合地伸出自己那只沾着灰土、指关节有些破皮的手。
他看着她微微低着头，小心地用棉签蘸着棕色的碘伏，轻轻擦拭他手背上蹭破的地方，
凉丝丝的触感传来。她的手指很细，动作很轻，神情专注，长长的睫毛垂着，像两把小扇子。
“嘶——”碘伏碰到伤口，陆骁夸张地吸了口冷气，龇牙咧嘴。“活该。”林小满头也没抬，
语气平淡无波，手上的动作却更轻了些。她撕开创可贴，仔细地贴在他破皮的地方，
又示意他侧过脸，用干净的棉签小心处理他颧骨上的青紫和擦伤。陆骁难得地安静下来，
微微侧着脸，任由她摆布。两人离得很近，他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清香，
和她身上那种干净的、混合着书墨气息的味道，和他自己身上的汗味尘土味截然不同。
这味道让他心里某个角落，莫名其妙地安静了下来。“搞定。”林小满处理好最后一点擦伤，
把用过的棉签和包装纸收拾好，放回小药盒，“放学你先走，我去跟王老师说。”“够意思！
”陆骁如蒙大赦，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动作幅度大得又带倒了刚才扶起来的那把椅子，
哐当一声，“回头请你喝汽水！橘子味儿的！”他咧嘴笑着，转身就要溜。“陆骁。
”林小满叫住他。他回头。“下次……”林小满看着他明亮的眼睛，“别再受伤了。
”陆骁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随即扬起一个更大的、带着点痞气的笑，
冲她挥挥手：“知道啦！啰嗦！”转身跑出了教室，像一阵风刮过。
林小满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低头看了看自己指尖残留的一点碘伏痕迹，轻轻叹了口气。
她收起药盒，目光落在自己那本被陆骁压皱了一角的习题册上，伸出手指，
慢慢地将那折痕一点点抚平。3高二下学期，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焦灼。
月考、期中考、期末考，一场接一场，像沉重的车轮碾过每个人的神经。
林小满的作息表精确到了分钟，书桌一角堆着厚厚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像一个沉默的堡垒。陆骁的日子则过得像踩在钢丝上，
一边是班主任日益频繁的“喝茶”警告，一边是篮球联赛那令人血脉偾张的呼唤。
市高中篮球联赛决赛的日子，恰好和一次重要的月考撞了个满怀。决赛在周六下午，
月考在周一上午。对陆骁来说，这本该是两件都值得全力以赴的事——如果他能分身的话。
决赛当天，体育馆内人声鼎沸，如同煮沸的锅。
加油棒敲击的声浪、震耳欲聋的呐喊、刺耳的哨音，混合成一种令人肾上腺素飙升的噪音。
穿着火红色7号球衣的陆骁在场上奔跑跳跃，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汗水浸透了他的发梢，
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每一次抢断、每一次精准的传球、每一个漂亮的进球，
都能引爆全场的尖叫。他完全沉浸在这激烈的对抗和全场的狂热之中，
脑子里只剩下奔跑、跳跃、投篮、得分。月考？那仿佛是另一个遥远星球的事情，
暂时被彻底遗忘在脑后。直到终场哨声尖锐地划破喧嚣！比分定格在68：65，他们赢了！
陆骁和队友们狂喜地拥抱在一起，蹦跳着，嘶吼着，汗水混着激动的泪水肆意流淌。
全场沸腾，欢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就在这片疯狂的欢腾之中，
一个与周围狂热格格不入的身影，艰难地拨开人群，挤到了场地边缘的隔离带前。是林小满。
她怀里抱着一大摞厚厚的复习资料，沉甸甸的，几乎挡住了她半张脸。她穿着干净的校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