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睁开眼,睫毛上还挂着霜——不是鲁镇腊月那种干冷的白霜,是带着腥气的湿寒,像刚从河水里捞出来的水草,黏在皮肤上,冷得人打哆嗦。
她想撑着起身,手腕却被什么东西死死拽住。
低头一看,竟是根浸了暗红液体的麻绳,粗粝的绳结缠在腕骨上,勒出的血痕里渗着黏腻的东西,一股腥甜混着酸馊味钻进鼻孔,像极了祠堂供桌上放馊了的福礼。
“醒了?”
尖利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锥子刺过来。
祥林嫂抬头,柜台后趴着个穿蓝布短褂的人影,脸埋在账本里,说话时下巴上的痦子跟着抖。
那账本不对劲,黄纸页上的字迹像是活的,用暗红墨水写着人名,墨迹还在慢慢晕开:“祥林嫂:克死两夫一子,伤风败俗孔乙己:窃书,好喝懒做阿 Q:欺辱弱妇,不配姓赵”她的名字下面,血字顺着木纹往下淌,在柜台边缘积成水洼,映出自己蜡黄的脸。
这不是鲁镇的掌柜,鲁镇的掌柜只会算茴香豆的账,不会用看牲口的眼神打量她。
眼前这人的蓝布短褂沾着暗红污渍,袖口磨出毛边,手腕上缠着同样的麻绳。
“我…… 我怎么在这?”
祥林嫂嗓子干得冒烟,一开口就想起阿毛下葬那天,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疼。
柜台后的人影抬起头,脸像被水泡过的宣纸,五官晕成一团,唯有眼睛亮得吓人。
“谁知道呢?”
他指尖敲了敲账本,祥林嫂的名字渗出更多血珠,“或许是阎王爷嫌你在阳间造的孽不够,要把你扔进这地界再炼炼。”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呼啦啦”的响动,像是无数人在迷雾里抖着湿冷的袖子。
风卷着熟悉的气味钻进来——鲁镇祝福时烧纸钱的味道、女人们的香粉气、孩子们的麦芽糖甜腻,可在这里都变了味,香粉气成了腐臭,麦芽糖的甜成了血腥味。
祥林嫂打了个寒颤,往门后缩,后背撞到个硬邦邦的东西。
回头看见一个穿长衫的瘦高个贴着门板站着,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君……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是孔乙己。
他的腿完好却抖得厉害,长衫皱巴巴的,上面用歪歪扭扭的针脚缝着 “之乎者也”,针脚松垮得像要散架。
“怕什么!”
一个矮胖汉子拍着胸脯站起来,是阿 Q。
他粗布褂子沾着泥,口袋里露出半片褪色的 “咸亨” 酒旗,说话时声音发飘,眼睛首瞟柜台后的血字,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软塌塌贴在脖子上的辫子,像条死蛇。
“哼,顶?”
角落里传来冷笑。
祥林嫂发现墙角蹲着个穿青布夹袄的年轻人,头发像蓬草,眼神却亮得吓人,是狂人。
他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她手腕的麻绳上:“你的绳子,和账本上的字,是同一种颜色。”
这话像雷劈下来。
祥林嫂低头,见麻绳上的暗红顺着血痕往上爬,手腕越来越烫,仿佛有无数张嘴在咬噬。
暗红液体里沉着细小的颗粒,细看竟是碎骨渣 —— 像那年从冰窟窿里捞上来的阿毛的小鞋上沾着的骨渣。
孔乙己的长衫被风吹得簌簌作响,他突然尖叫:“不对!
我那不是窃书!
是借!
君子固穷!”
手指戳在账本上,血字顺着指尖爬上指缝,在指甲盖凝成血珠,滚落在地化成铜钱,上面却刻着 “窃者” 二字。
阿 Q 怪笑起来,手里的酒旗被揉成一团:“我不配姓赵?
笑话!
我先前比赵太爷还阔呢!”
他扑向柜台想撕账本,刚迈出一步,脚下就被无数细如发丝的红线缠住。
红线上挂着女人的裹脚布,散着酸臭的汗味。
“欺辱弱妇……”细微的声音从红线里钻出来,像无数女人在啜泣。
阿 Q 的脸瞬间惨白,手忙脚乱地扯红线,可越扯越多,红线很快缠上他的膝盖,勒出一道道血痕。
祥林嫂手腕的疼痛越来越烈,麻绳勒进肉里,血珠顺着手臂淌下,在地上汇成小河。
河里浮着阿毛的虎头鞋、贺老六的草鞋、祥林的旧棉裤,这些东西在血水里打转,最后都漂向柜台,被账本吸了进去。
账本上的血字变得更鲜艳,“克死两夫一子”旁边,慢慢浮现出阿毛睁着乌溜溜眼睛的小脸。
“阿毛……” 祥林嫂哭出声,眼泪刚流到脸颊就结成冰。
她想起阿毛被狼叼走那天,自己也是这样哭喊,首到嗓子哑了,眼泪流干。
鲁镇的人从那天起,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女人们见了就躲,男人们见了就啐唾沫。
“别喊了!”
狂人捡起地上的石头,“这地界,眼泪最不值钱。”
他盯着门外,黑影越来越近,能看清它们手里的东西——有的像福礼盘子,盛着一堆白骨;有的像私塾戒尺,沾着暗红的血;还有的像狼头,张着血盆大口,獠牙挂着碎肉。
柜台后的人影突然笑起来,笑声像指甲刮过玻璃:“它们来收账了。”
他把账本往空中一抛,账本展开,血字活过来变成血人,从纸上跳下来。
祥林的血人拿锄头,贺老六的血人举砍刀,阿毛的血人握小石子,都恶狠狠地盯着祥林嫂。
“不是我……不是我克死你们的……”祥林嫂瘫坐在地,手腕的麻绳嵌进骨头。
孔乙己抱着头蹲在地上,不停念叨:“之乎者也……之乎者也……”血字化成的锁链缠上他的脖子,越勒越紧,他的脸渐渐变成青紫色。
锁链上挂着书册碎片,写着“论语”二字,却都被血浸透了。
阿 Q 还在和红线搏斗,红线己缠上他的脖子,把他吊在房梁上。
他的辫子突然活过来,缠住脖子,越勒越紧。
狂人举起石头,朝着最近的血人砸过去。
石头穿过血人身体,砸在墙上碎成小块,落地后竟都变成牙齿,在地上滚来滚去,发出磨牙声。
“看到了吧?”
狂人嘶吼着,眼睛布满血丝,“它们就是要吃我们!
用那些罪名当刀子,把我们一块块割碎了吃!”
门外的黑影迈上了台阶,它们的手没有皮肤。
风从它们腋下钻进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吹得油灯忽明忽灭。
油灯下,祥林嫂看清柜台后的人影——是个稻草扎的假人,脸上贴张黄纸,纸上画的眼睛正滴溜溜地转。
血账上的字迹突然发出刺目的红光,把酒店照得如同地狱。
祥林嫂的名字下面,又多出一行字:“将被众人分食,以儆效尤”。
血字刚写完,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是鲁镇的人们在喊:“吃了她!
吃了她就能祛灾!”
这声音太熟悉,像那年冬天,她捐了门槛,鲁镇的人们还是不让她碰祝福的祭品。
男人们把她推到一边,女人们用针扎她的胳膊,孩子们围着她唱:“祥林嫂,克丈夫,克儿子,是个扫把星……”手腕的麻绳突然勒得更紧,祥林嫂感觉骨头都要被勒断。
她看着血人步步逼近,孔乙己在锁链中窒息,阿 Q 在红线下抽搐,狂人被越来越多的黑影包围。
咸亨酒店的门槛在脚下震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随时会塌掉。
而门外的黑影,己摸到了门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