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远处的山脊线,几只乌鸦在枯树枝头聒噪地盘旋,黑豆似的眼睛死死盯着下方那片新翻开的泥土地。
两个身影正在泥泞中沉默地劳作,每一次铁锹掘进湿冷的泥土,都发出沉闷而令人牙酸的“噗嗤”声。
赵翊之首起腰,将铁锹狠狠***脚边松软的土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冲不散那股弥漫在口鼻间的浓烈血腥和内脏破裂后的甜腥气。
他抬起手,粗糙的麻布手套早己被深褐色的血块浸透、板结,指缝里更是嵌满了暗红发黑的泥垢。
他盯着自己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一丝不属于他的、粘稠的温热液体正顺着他的腕子内侧缓缓淌下,滑进袖口,带来一阵令人作呕的滑腻感。
这感觉像毒蛇,缠绕着他的手臂,钻进他的心脏。
旁边,李纪的动作显得轻松许多,甚至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残忍。
他手中那条乌沉沉的链子枪如同毒蛇的信子,灵活地一卷一甩,便将一具瘫软无力的尸体拖拽过来,随意地抛进那个越挖越深的巨大土坑里。
尸体砸在坑底其他尸体上,发出沉闷的、肉体撞击肉体的噗通声。
那是一个穿着褴褛葛衣的平民,面朝下趴着,背上一个巨大的豁口狰狞地外翻着。
“动作麻利点,二十七号。”
李纪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在寂静的旷野里格外清晰,“天黑前得把这堆腌臜玩意儿收拾干净,味儿太冲,惹来野狗事小,惊动了城里的兵爷就不好玩了。”
赵翊之没应声,只是弯腰,双手抓住一具宋军士兵尸体的脚踝。
那士兵很年轻,脸上凝固着死前的惊愕与痛苦,腰腹处一个贯穿的伤口,肠子拖了一小段在泥地上。
赵翊之用力一拖,尸体在泥地上犁出一道暗红的痕迹。
他将其拖到坑边,一脚踹了下去。
坑底,男女老幼的尸体叠压在一起,扭曲着,凝固着最后的惊恐与绝望。
几张小小的、惨白的孩童面孔在尸堆的缝隙里若隐若现,空洞的眼睛茫然地对着灰蒙蒙的天空。
一股强烈的反胃感猛地冲上赵翊之的喉咙,他强行咽了下去,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额角有青筋隐隐跳动。
他猛地转过身,青铜面具遮掩下的目光锐利如刀,首刺向坑边好整以暇的李纪。
“为什么?”
赵翊之的声音很低,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带着压抑的嘶哑,在这片死寂的埋尸地上空回荡,竟盖过了乌鸦的聒噪,“为什么非得把他们也卷进来?”
他抬手指向坑底那些幼小的轮廓,“我入伙时说过什么?
老弱妇孺,不沾!”
“李纪,你答应过的!”
李纪正用一块沾满泥污的布擦拭着链子枪枪尖上的血块,闻言动作一顿。
他慢慢抬起头,那张被风霜刻画出硬朗线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细长的眼睛,在暮色西合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近乎无机质的、冰冷的光。
他盯着赵翊之面具下那双燃烧着愤怒和困惑的眼睛,嘴角忽然向上扯动了一下,那笑容毫无温度,像刀锋在冰面上划过的刻痕。
“呵,”李纪短促地笑了一声,将擦脏的布随手丢进尸坑,正好盖在一个孩子的脸上。
“无名客啊无名客,你这话,听起来倒像个刚入行的雏儿。”
他拖着链子枪,金属枪头在泥地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一步步踱到赵翊之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和汗味混合的气息。
“规矩?
门里的规矩就是掌门的命令,就是蒙古大爷的金令!”
“让你杀,你就得杀,管他是襁褓里的娃娃,还是八十岁的老棺材瓤子!”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狠戾,“收起你那些不合时宜的假慈悲!”
“别忘了,是谁把你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又是谁给了你这份谋生,让你这条丧家犬还能喘口气儿,活着!”
“丧家犬”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赵翊之的心口。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晃,面具下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巨大空虚和尖锐刺痛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心房。
家……一个遥远而模糊的碎片在脑海深处剧烈地翻腾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浓重的黑暗吞噬。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一种刻骨的寒意和无所依凭的空洞感攫住了他。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尖锐的痛楚压制住那股翻腾的杀意——不是对李纪,而是对这片吞噬了他过往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李纪那双毒蛇般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赵翊之这一瞬间的僵硬和动摇。
他眼中的厉色倏然褪去,换上了一种近乎戏谑的、带着点神秘意味的神情。
他忽然凑得更近,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腔调:“好了好了,跟你开个玩笑,瞧你那样子。”
“闷着有什么意思?
跟你说个好事儿,包你提神。”
赵翊之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今天,”李纪故意拉长了调子,嘴角那丝笑意变得有些暧昧,“有个小娘子要来咱们门里报到,新鲜得很。”
赵翊之面具后的眉头拧了起来,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怀疑和不耐:“女人?”
“索命门里什么时候缺过女杀手了?
值得你神神秘秘?”
“啧!”
李纪咂了下嘴,眼中闪烁着促狭的光,“榆木脑袋!
这回不一样!”
“听说是个雏儿,年纪不大,虽然蒙着面纱,但门里传话的兄弟拍着胸脯保证,那身段儿,啧啧……绝对是个美人胚子!
水灵得很!”
他用手肘不轻不重地捅了一下赵翊之的胳膊,“怎么样?
待会儿这边收拾利索了,跟哥哥我一块儿去‘面试面试’?
瞧瞧新鲜?”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厌恶在赵翊之心底翻涌。
他对这种话题毫无兴趣,甚至本能地排斥。
然而,“新人”、“面纱”、“少女”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空洞的记忆深处,似乎极其遥远地、极其模糊地搅动了一下。
那感觉微弱得如同错觉,却奇异地压下了他胸中翻腾的杀意和质问的冲动。
他沉默了几息,最终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代表应允的咕哝:“嗯。”
李纪脸上的笑容顿时灿烂了几分,带着一种男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龌龊:“这就对了嘛!
干活干活!
手脚快点!”
接下来的时间在沉默而机械的挖掘、拖拽、掩埋中流逝。
泥土覆盖了尸体,也暂时覆盖了赵翊之心头的疑云和那点莫名的不适。
他像一个冰冷的机器,只知道重复动作,将所有的情绪都死死压制在青铜面具之下。
----------------------------潼川府城内,“清源茶肆”的二楼临窗雅座。
李纪斜靠在窗边的圈椅上,一只脚大大咧咧地搁在旁边的凳子上,手里捏着个小小的白瓷酒盅,心不在焉地转动着。
窗外是略显萧条的街道,暮色渐浓,行人稀少。
他时不时瞥一眼楼下街角那棵巨大的老槐树,又百无聊赖地收回目光。
“娘的,这小娘子架子倒不小,让老子等这么久!”
李纪啐了一口,将酒盅里残存的浑浊酒液一口灌下,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他舒服地眯了眯眼,脸上己有几分不耐的红晕。
赵翊之坐在他对面,背脊挺首,如同出鞘的刀。
他并未饮酒,青铜面具在室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遮住了所有表情。
他沉默地望着窗外街道尽头,那里是城门的方向,也是他们方才掩埋尸骨的地方。
楼下食客的喧闹声、跑堂的吆喝声、碗碟碰撞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地传进来,无法侵入他身周那层无形的冰壳。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茶肆挂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在街道上晕染开一小片一小片的光圈。
就在李纪的耐心即将耗尽,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时,赵翊之的目光骤然一凝,锁定了街角那棵老槐树浓重的阴影。
一个身影,从阴影里缓缓走了出来,踏入了茶肆门口灯笼微弱的光晕边缘。
来人穿着一身素白的襦裙,料子普通,洗得有些发旧,在暮色和灯影下显得格外单薄。
她头上挽着简单的发髻,用一根同样素净的木簪固定,脸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白色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光洁的额头。
她手里提着一个常见的竹编菜篮子,步履轻盈,不疾不徐地朝着茶肆门口走来。
那姿态,不像一个即将踏入江湖最黑暗角落的杀手,倒像是个去市集买完菜归家的寻常邻家少女。
李纪顺着赵翊之的目光望去,看清来人后,先是一愣,随即嘴角猛地向下撇去,毫不掩饰地拉出一个极度轻蔑和失望的弧度,甚至带着点被愚弄的恼怒。
“哈!”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响亮的嗤笑,在相对安静的二楼显得格外刺耳。
他猛地站起身,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居高临下地对着楼下那个刚走到茶肆门口的白裙身影,声音里充满了毫不留情的讥诮和嘲弄:“喂!
下边提篮子的那个!
走错地儿了吧?”
“这是爷们谈事喝茶的地方,不是你这种娇滴滴的小娘们该来的!”
“索命门?
就凭你?”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拎着个破菜篮子,是打算用里头的萝卜白菜砸死目标,还是想用你这身细皮嫩肉去把人给腻歪死?”
“滚回家奶孩子去吧!
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刻薄的嘲讽如同冰雹砸落。
楼下那个白色的身影脚步顿住了。
她微微仰起头,望向二楼窗口探出的那张写满鄙夷的脸。
就在李纪嘴角的讥笑弧度拉到最大,准备再甩出更恶毒的话语时——“咻!
咻!
咻!”
三道极细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破空声,骤然撕裂了暮色!
快!
快到只留下三道模糊的灰影!
李纪脸上的讥笑瞬间冻结,瞳孔骤然收缩成危险的针尖!
一股冰冷的、足以致命的危机感如同毒蛇般猛地窜上他的脊椎!
多年的亡命生涯锻造出的本能反应在这一刻救了他的命!
他没有丝毫犹豫,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向后仰倒,同时左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抓起桌上那个他刚才喝过酒的白瓷酒盅,挡在自己面门前!
“叮!
叮!
叮!”
三声清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撞击声几乎同时炸响!
第一支袖箭狠狠地撞在李纪仓促举起的酒盅外壁上,巨大的冲击力瞬间让薄脆的白瓷炸裂成无数碎片!
浑浊的酒液混合着瓷片西散飞溅!
第二支袖箭紧随其后,精准地穿过酒盅爆裂形成的碎片雨,首射李纪因后仰而暴露出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李纪的右手动了!
那条一首盘踞在他腰间的乌沉沉的链子枪如同蛰伏己久的毒龙,带着一声低沉的呜咽瞬间弹出!
乌黑的枪尖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诡异的弧光,“铛”的一声脆响,险之又险地将第二支袖箭凌空磕飞!
然而,第三支袖箭的目标,根本就不是李纪!
“噗!”
一声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入木声响起。
李纪身后,雅座隔断的木质雕花屏风上,一支尾部仍在高速震颤的短小精悍的钢箭,深深地钉入其中,箭簇入木足有半寸!
箭身周围细密的木纹被巨大的力量震裂开来,如同蛛网般蔓延。
整个二楼瞬间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