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里最后残留的,是那缕熟悉的、枯黄开叉的头发。
它们曾经倔强地从安全帽边缘钻出来,此刻却像肮脏的渔网,死死缠绕在飞速旋转的刀盘锯齿上。
冰冷坚硬的金属,以一种不容置疑的、碾碎一切的姿态,狠狠咬合、收紧。
朱云涛甚至没感觉到疼。
只有一种荒谬的、被彻底剥离的轻。
灵魂像被猛地抽离了沉重的躯壳,悬在半空,冷漠地俯视着下方那团狼藉的、浸在粘稠暗红里的破布——那曾是他自己。
机床巨大的轰鸣声在那一刻奇异地褪去,只剩下骨头、软骨、肌腱被巨大力量强行扯断、碾碎的细微声响,湿漉漉的,令人牙酸。
咔…嚓…咔…嚓……像踩断冬天枯枝的声音,又密集又清脆。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混杂着机油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腥气,猛地灌满了他最后的意识。
黑暗,彻底吞噬一切。
***“朱云涛!
***聋了?!”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裹挟着浓重的烟油味唾沫星子,狠狠砸在朱云涛耳膜上。
他猛地一哆嗦,整个人像被高压电打过,瞬间从那个冰冷血腥的死亡幻象里弹了出来。
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腔跳出来。
冷汗沿着脊椎沟一路滚下,浸透了粗糙的工装背心,黏腻冰冷,贴在皮肉上,激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胃里翻江倒海,那股浓烈的铁锈与机油混合的死亡气味仿佛还堵在喉咙口,让他忍不住干呕了一下。
眼前景象剧烈晃动、旋转、重组。
刺目的白光。
不是机床冰冷的金属反光,而是无数飞溅的、炽白刺眼的火星。
它们像一群狂暴的微型流星,嘶嘶尖叫着,从前方一个佝偻的身影前爆开、坠落,在布满油污和铁锈的地面上瞬间熄灭,留下一片片微小的、焦黑的痕迹。
空气灼热,弥漫着浓重的臭氧味、融化的金属味,还有一种皮肉被瞬间燎焦的、令人不安的蛋白质糊味。
“操!”
那佝偻的身影猛地一甩焊把,焊枪头砸在旁边的铁架子上,发出“哐当”一声刺耳巨响。
他首起身,摘下深色的电焊面罩,露出一张被汗水、油污和长期烟熏火燎刻满深壑的脸——师傅王铁柱。
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此刻正燃烧着毫不掩饰的怒火,死死钉在朱云涛脸上,像要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老子喊你拿焊条!
拿焊条!
你杵这儿挺尸呢?!
魂让女工勾跑了?!”
朱云涛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摸自己的后颈。
那个地方,在幻象里,曾清晰地传来过颈椎断裂的“咔嚓”声。
手指触碰到温热的、带着汗水的皮肤,完好无损。
只有指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废物点心!”
王铁柱看他这副呆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就把旁边一个沾满厚厚铁锈、形状扭曲变形的废法兰盘踹了过来。
沉重的铁疙瘩擦着朱云涛的鞋尖滚过,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去!
把这玩意儿给我处理了!
里头的锈,焊疤,全他妈清干净!
磨光机在那边!
今天清不出来,晚饭你也甭想了!”
那废法兰盘躺在油污地上,像个丑陋的金属肿瘤。
缝隙里积满了深褐色的铁锈粉,边缘处还有几道粗粝突兀的旧焊疤,如同狰狞的蜈蚣爬在上面。
这是车间里最没人愿意碰的“狗不理”活计,费力不讨好,磨光机的砂轮片转几下就废了,扬起的铁锈粉尘能糊人一脸,钻进肺里,又痒又呛。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前世死亡恐惧和今生屈辱的寒意,从朱云涛的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他想开口,想反驳,想告诉眼前这个唾沫横飞的男人,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
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声压抑的、几不可闻的吸气声。
他看到了自己的手。
不再是前世那双操作精密机床、相对还算干净的手。
眼前这双手,手指粗短,关节突出,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掉的黑色油泥和铁锈粉末。
手背上密布着细小的烫伤疤痕,新旧叠加,像一片崎岖的、永远无法痊愈的微型火山地貌。
掌心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老茧,硬得像砂纸,边缘处还有几处刚刚被飞溅焊花燎出的新鲜水泡,在灼热的空气里一跳一跳地疼。
这双手,属于学徒朱云涛。
属于这个在团结工厂电焊车间最底层挣扎、每天干着最脏最累的活、承受着最刻薄辱骂的朱云涛。
前世被机床活活绞死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刺痛。
那“咔嚓”的断裂声,那浓重的血腥和机油味,是刻进灵魂的烙印。
活下去!
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
这个念头瞬间压倒了所有的屈辱和不甘,变成一种近乎本能的求生意志。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冰冷的钢铁。
没有再看王铁柱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没有理会周围几个工友投来的、混杂着同情和幸灾乐祸的目光。
他沉默地弯下腰,那双布满疤痕和老茧的手,稳稳地抓住了那只冰冷的、沉重的废法兰盘。
指尖传来的粗糙触感和重量感,奇异地压下了灵魂深处那令人窒息的死亡幻象。
粗糙,冰冷,沉重,但无比真实。
活着。
这就是活着的触感。
他拖着法兰盘,走向角落里那台沾满油污、嗡嗡作响的磨光机。
每一步都踏在粘腻的地面上,留下清晰的脚印。
抓起沉重的磨光机,开关按下,砂轮片发出刺耳的尖啸,高速旋转起来。
他毫不犹豫地将砂轮压向法兰盘边缘那最粗粝的旧焊疤。
“滋——!!!”
刺耳的噪音瞬间撕裂了车间里原有的嗡鸣。
高速旋转的砂轮与坚硬的金属猛烈摩擦,爆发出大蓬大蓬赤红色的火花,如同地狱喷发的岩浆碎屑,狂暴地喷溅开来。
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浓密呛人的红褐色铁锈粉尘,瞬间将朱云涛整个人吞没。
他下意识地侧过脸,眯起眼。
汗水立刻从额头、鬓角疯狂涌出,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
但他没有停下,甚至没有去擦。
手上的力道反而加重了几分,将磨光机死死抵在那顽固的焊疤上,身体随着机器的剧烈震动而微微颤抖。
透过弥漫的锈尘,他死死盯着砂轮与金属接触的地方。
那迸射的赤红火花,炽烈、狂暴、短暂,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美丽。
它们跳跃着,扭动着,在他眼前疯狂炸开,光线强烈到足以灼伤视网膜。
这景象,诡异地与他意识深处那飞旋的、绞碎了他一切的冰冷刀盘光芒重合、叠加。
死亡的刀光,与重生的焊火,在这一刻,在他布满油污汗水的脸上,交织碰撞。
“咳咳咳…”旁边传来工友被粉尘呛到的咳嗽声,有人低声抱怨:“妈的,又搞这么大灰…”王铁柱叉着腰,远远看着那个被赤红火花和锈尘包裹的身影,眉头拧成一个疙瘩,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哼!
笨驴!
就知道使傻力气!”
语气依旧刻薄,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细微的异样。
那小子握着磨光机的姿势,那不顾一切往里硬怼的狠劲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令人心悸的偏执。
朱云涛充耳不闻。
他的世界只剩下手中机器的咆哮、砂轮啃噬金属的嘶鸣、飞溅的火花和弥漫的死亡粉尘。
每一次磨光机的震动都清晰地传递到他结满老茧的手掌,顺着骨骼肌肉一路震颤到他的心脏。
这震动,这噪音,这灼热,这粗糙的触感……都在一遍遍向他确认:你活着。
你还在这个充满油污、噪音和汗臭的炼狱里,实实在在地活着。
前世那冰冷的、被彻底剥离的“轻”,此刻被这沉重的、充满痛感的“实”所取代。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磨光机死死压向法兰盘深处那最难清理的锈蚀沟槽。
赤红的火花,映亮了他布满汗渍和锈尘的脸庞,也映亮了他眼底深处那团比焊火更幽暗、更执拗的火焰。
日子在焊枪的嘶鸣和磨光机的咆哮中,缓慢而沉重地碾过。
团结工厂巨大的钢构厂房像一个永不疲倦的钢铁巨兽,日夜吞吐着灼热的空气、刺鼻的烟尘和震耳欲聋的噪音。
朱云涛成了车间里一块沉默的、布满锈迹的垫脚石。
“朱云涛!
去!
把淬火车间退回来的那批废轴套焊口补了!
记住,里面全是淬火应力,焊不好炸裂崩死你,算你自己的!”
王铁柱的吼声总是不期而至,伴随着丢过来的、散发着刺鼻冷却液味道的沉重工件。
那是连老师傅都皱眉的“炸弹活儿”,淬火后的高碳钢脆得像玻璃,焊接时极易产生裂纹甚至瞬间崩裂伤人。
朱云涛默默接住,从不争辩。
他熟练地戴上厚重的皮手套,拿起焊枪,面罩扣下,遮住所有表情。
只有电弧引燃的瞬间,面罩深处那双眼睛会骤然亮起,专注得近乎贪婪地盯着那团跳跃的、温度高达数千摄氏度的熔池。
每一次焊丝熔融、金属液滴滚落,都像在舔舐他灵魂深处那个被机床刀盘绞出的巨大空洞。
高温灼烤着手臂,汗水在厚厚的帆布工装里流淌,结成盐霜。
偶尔有细小的熔渣或焊花穿透防护的缝隙,烫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却只是微微绷紧肌肉,连哼都不哼一声。
“朱云涛!
通风管道夹缝那截腐蚀烂了!
钻进去割掉换新的!
妈的,就你这身板刚好塞得进!”
狭窄、低矮、布满尖锐毛刺和厚重油泥的管道夹缝,如同钢铁巨兽的肠道。
空气污浊闷热,弥漫着铁锈和陈年积灰的***气味。
朱云涛蜷缩着身体,像一枚被硬塞进炮膛的炮弹,焊枪的火舌在逼仄的空间里喷吐,灼热的气浪烤得他几乎窒息,汗水流进眼睛,***辣地疼。
飞溅的焊渣落在帆布工装上,烫出一个个焦黑的洞,有些甚至穿透布料,在皮肉上留下细小的烙印。
他咬紧牙关,只有焊枪稳定的嘶鸣在回应着外界的嘈杂。
“朱云涛!
料场露天那堆废钢,结构件!
全他妈锈死了!
拿割炬去,拆解分类!
下雨前干不完,你今晚就睡上面!”
暴雨将至的闷热午后,料场巨大的废钢堆如同生锈的坟场。
朱云涛拖着沉重的割炬和气瓶,在摇摇欲坠的钢铁废墟上攀爬。
乙炔割炬喷出的长长火舌舔舐着厚重的锈层,发出滋滋的声响,蒸腾起带有剧毒氧化铅的黄色烟雾。
他站在高处,狂风卷着灼热的金属蒸汽和锈尘扑面而来,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雨点终于砸落,冰冷的雨水浇在滚烫的钢铁上,腾起一片白茫茫的蒸汽,瞬间将他吞没。
雨水、汗水、锈水混在一起,顺着他的下巴滴落。
他抹了一把脸,面罩下的视线一片模糊,只有割炬喷射的火焰,在雨幕中执着地燃烧,像一盏微弱的、倔强的灯。
“嘿,看那小子,***属骡子的,光知道低头拉磨。”
“王头儿这是捡着宝了?
脏活累活危险活全给他,还一句屁都不放。”
“宝?
我看是傻!
干这些有屁用?
能评先进还是能涨工资?
图啥?”
“图啥?
图不被王阎王骂死呗!
哈哈!”
休息的间隙,工友们的议论或同情或嘲弄,隔着烟雾飘过来。
朱云涛靠在冰冷的钢柱上,拧开满是凹痕的军用水壶,灌了几口苦涩的凉茶。
水顺着干裂的嘴角流下,混着脸上的黑灰,留下几道滑稽的污痕。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那双曾经只是布满老茧和烫疤的手,如今指关节因为长期紧握焊枪和磨光机而异常粗大变形,指甲残缺不全,掌心覆盖着一层厚厚、黝黑发亮的角质层,像套了一层天然的、丑陋的盔甲。
几道新鲜的烫伤和割痕,边缘红肿,渗着组织液,点缀其上。
疼吗?
当然疼。
但这点皮肉之苦,比起灵魂深处那被机床绞碎、冰冷彻骨的死亡记忆,又算得了什么?
每一次焊花的爆裂,都像是在提醒他前世那致命的刀光。
他需要这灼痛,需要这沉重,需要这油污和汗臭,需要这实实在在的、哪怕充满痛苦的“活着”的感觉,来对抗那无边无际的死亡虚无。
他用力攥紧了拳头,粗大的骨节发出轻微的嘎巴声。
那双藏在浓密睫毛下的眼睛,深处沉淀着一种经历过彻底毁灭后重燃的、近乎冷酷的平静。
活下去。
用这双手,在这片钢铁荆棘里,凿出一条活路。
时间像淬火池里的冷却油,粘稠地流淌着,将朱云涛焊进了团结工厂这幅巨大而粗糙的工业图景里,成了一个不起眼却异常牢固的铆钉。
他依旧沉默,依旧干着那些没人愿意碰的脏活累活危活,依旧承受着王铁柱时不时的斥骂。
骂声依旧响亮,但似乎少了些最初的暴戾,偶尔,当朱云涛用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和精准,啃下某个连老师傅都挠头的“硬骨头”工件时,王铁柱叉腰站在旁边,那声习惯性的“哼”里,会带上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别扭。
这天下午,车间里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焦躁。
巨大的行车吊钩悬在半空,空荡荡地晃悠着。
平日里震耳欲聋的设备轰鸣低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嗡嗡作响的议论声。
一群穿着干净工装、戴着安全帽和白手套的人,簇拥在厂房中央最大的那台万吨水压机旁,对着上方指指点点,人人脸色凝重。
朱云涛刚焊完一批高难度的不锈钢压力容器封头焊缝,正坐在角落的焊丝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