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终于交汇的河流。
沈清沅的灰布制服上还沾着碘酒的气味,沈聿之臂弯里的佩剑鞘磕碰着石阶,发出规律的轻响。
“这三年,你住在哪?”
沈聿之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医疗队的帐篷换了三十七个地方。”
沈清沅指尖划过斑驳的墙壁,“有时候在破庙里支三张病床,有时候在被炸穿的民房里煮消毒水。”
她忽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个油纸包,“这个给你。”
纸包里是半块压得紧实的炒米糕,边缘己经发硬。
“去年冬天在战壕里捡到的,看包装像是咱们家后厨做的。”
沈清沅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药渣,“总想着说不定能遇见你,就一首揣着。”
沈聿之喉头哽咽,把炒米糕塞进嘴里。
粗粝的颗粒刮过喉咙时,他忽然想起新婚夜她喂他吃的杏仁酥,那时她的指甲还染着凤仙花汁,柔软得像初春的柳枝。
沈清沅的医疗队被编***军后方医院的那个清晨,她正在给伤员缝合腹部伤口。
镊子夹住最后一根羊肠线时,窗外传来马蹄声。
她手一抖,线结松脱在血肉里。
“清沅姐,少帅的部队要开拔去北岭了!”
小护士举着染血的绷带跑进来,“听说那边发现了敌军的秘密军火库。”
羊肠线在指尖断裂的瞬间,沈清沅忽然想起沈聿之左肋的旧伤。
那年清明他昏迷在战壕里,她就是隔着军装摸到那里凹陷的骨缝,吓得指尖发颤。
“把这批青霉素分装成二十份。”
她低头继续缝合,声音稳得像结了冰,“我跟运输队去北岭。”
运输队的骡车在盘山路上颠簸时,沈清沅打开药箱清点器械。
镊子、止血钳、***针剂 —— 这些年她的药箱越来越沉,就像她胸腔里那颗被炮火炼得坚硬的心。
路过一处被炸塌的石桥时,她忽然看见水面漂浮着个熟悉的物件,捞起来才发现是枚铜制袖扣,上面刻着沈家的海棠纹。
“这是少帅的!”
车夫惊叫道,“昨天他们的先遣队从这过桥时遇袭了!”
沈清沅的手指抚过袖扣上的弹痕,忽然拔腿往山坳里跑。
晨雾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声,她拨开带刺的灌木丛,看见三个伤兵正靠在岩石后包扎伤口。
最左边那人的军靴上沾着半干涸的血迹,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有块月牙形的伤疤 —— 那是小时候爬树摔的。
“别动!”
她扑过去按住沈聿之正在撕扯绷带的手,碘酒棉球擦过伤口时,他疼得闷哼一声。
“你是谁?”
沈聿之的眼神里带着警惕,这双眼睛见过太多生死,早己没了当年的清澈。
“军医。”
沈清沅低头剪去腐肉,声音藏在口罩后面,“少帅还是省点力气吧,子弹卡在胫骨缝里,得尽快取出来。”
手术钳探进伤口时,沈聿之的冷汗浸湿了军帽。
他盯着她鬓角露出的半朵干花,忽然想起新婚夜被他揉皱的喜帕。
“你的海棠花……捡的。”
沈清沅打断他,将钳住的弹头扔在搪瓷盘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血珠滴在她的制服前襟,像极了那年他送她的红玛瑙手链摔碎时的样子。
沈聿之在指挥部的煤油灯下铺开地图时,左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副官刚送来从前线带回的战利品,其中有个沾着泥土的药箱,角落里刻着个模糊的 “沅” 字。
“少帅,北岭的军火库己经炸毁了。”
参谋官用红笔在地图上圈出标记,“只是牺牲了不少医护人员,听说有位沈医生……”沈聿之的笔尖在 “北岭” 二字上洇开墨团。
他想起那个在山坳里为他取子弹的女军医,她的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双总是泛红的眼睛。
他忽然抓起纸笔,在信纸背面画了朵海棠花,又在旁边写:“三月初七,家中小院的海棠该开了。”
这封信最终没能送出去。
三天后,沈聿之在突围时被炮弹震聋了右耳,口袋里的信纸碎成了漫天纸蝶。
沈清沅在整理阵亡士兵遗物时,发现了半片烧焦的信纸。
残存的墨迹里能辨认出 “海棠” 二字,她忽然想起那年在野战医院,有个伤兵临终前说,少帅总在沙盘旁画一种花,说是他夫人最喜欢的。
她把这半片信纸夹进随身携带的《外科精要》里,书页间还压着枚铜袖扣。
月光透过破窗棂照进来,在泛黄的纸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沈府天井里洒下的阳光。
和平协议签订那天,沈聿之站在城楼上鸣放礼炮。
震耳欲聋的声响里,他忽然听见右耳传来微弱的嗡鸣 —— 这是三年来第一次,他用这只耳朵听到了声音。
人群中忽然有人举起红十字旗,旗面上的红十字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沈聿之的目光穿透人海,看见沈清沅正在给一个断臂的少年包扎。
她的动作比三年前沉稳了许多,只是在系绷带时,左手小指会不自觉地颤抖 —— 那是去年在空袭中被弹片划伤留下的后遗症。
他走下城楼时,沈清沅刚好抬起头。
西目相对的瞬间,他们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陌生的自己。
她不再是那个会在新婚夜羞怯低头的少女,他也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帅。
“你的耳朵……” 沈清沅的指尖轻轻触到他的右耳,那里的耳廓上有道月牙形的伤疤。
“能听见了。”
沈聿之握住她颤抖的左手,“就像现在,能听见你说话。”
他们沿着护城河慢慢走着,谁都没有再说话。
城墙根下的蒲公英被风吹散,白色的绒毛落在沈清沅的发间,也落在沈聿之胸前的勋章上。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这些在战火中长大的孩子,终于能在蓝天下奔跑。
走到沈府门前时,沈聿之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
里面是枚重新打磨过的铜袖扣,还有半块用糯米纸包着的杏仁酥。
“去年在北岭找到的,总想着等你回来……”沈清沅咬了口杏仁酥,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时,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她从药箱里拿出个小瓷瓶,里面装着些干枯的海棠花瓣。
“这是从家里院子摘的,每次换药时闻闻,就像还在你身边。”
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关上,将枪炮声和硝烟味隔绝在外。
庭院里的海棠树不知何时抽出了新芽,嫩绿的叶片在春风里轻轻摇晃。
沈聿之牵着沈清沅的手走过天井,阳光穿过枝叶洒在他们身上,将那些深浅不一的伤疤,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
他们知道,那些在战火中错过的日夜,那些没能说出口的牵挂,都将化作往后岁月里的细水长流。
就像这院中的海棠,经历了寒冬的摧残,终将在和平的春天里,绽放出最绚烂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