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佛渡·杀局
谢无咎盘腿坐在铺着软垫的蒲团上,素白僧袍垂落如流瀑,右手执着木鱼,左手捻着佛珠,“笃笃”的敲击声清越如玉,混着窗外的风雪声,倒有了几分禅意。
楚怀音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层月白锦被,只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
她指尖缠着那粒黑红佛珠,线绳在腕间绕了三圈,像道看不见的锁。
目光落在佛子的侧脸上——他的睫毛长而密,烛火在眼下投出两弯浅影,光影交错间,竟生出几分雪里藏刀的冷冽。
“楚施主。”
谢无咎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寂静,带着诵经后的微哑,“白马寺僧人众多,今夜为何偏要指名请我?”
楚怀音指尖一顿,将那粒佛珠从腕间解下,屈指一弹。
佛珠在空中划过道暗红弧线,“咚”地落在谢无咎面前的矮几上,滚了两圈才停下,裂痕里的黑血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她笑了,声音轻软得像羽毛,却字字淬着冰:“佛说渡众生,可有些人生来就不在佛光里。”
她支起身子,锦被滑落肩头,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佛渡不了的人,我来渡。
谢无咎,你欠我一命,记得吗?”
谢无咎垂眸看向那粒佛珠,指腹轻轻抚过裂痕。
三年前在白马寺后山,她为救一只坠崖的幼猫摔断了腿,是他背着她走了十里雪路,用自己的血混着草药替她接骨。
那时她疼得哭,抓着他的僧袍问:“小师父,你救我,是不是欠了我的?”
他当时只道“出家人慈悲”。
可如今想来,或许从那时起,他就欠了她。
良久,他抬眼,眸底一片清明的雪色,没有半分波澜:“好。”
一个字,轻得像雪落,却重得能压垮生死。
楚怀音望着他,忽然抓起矮几上的木鱼槌,指尖一转,槌尖抵住他的咽喉。
那木槌是檀木所制,带着淡淡的香,此刻却泛着森冷的意。
“若有朝一日,你要渡的人与佛门戒律相悖呢?”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比如,我要杀人。”
谢无咎的喉结轻轻滚动,目光落在她缠满佛珠的手腕上,声音平静无波:“佛门不杀生,却也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抬手握住她持槌的手腕,掌心温热,“你要杀谁,我替你挡着。”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将两人交握的手映在墙上,像幅纠缠的剪影。
楚怀音忽然笑出声,抽回手,将木槌扔回矮几:“谢无咎,你这佛,当得真不称职。”
“在你面前,”他低头捻起那粒血珠,纳入袖中,“本就无需称职。”
3.2沉梦香现楚怀音忽然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砖上,走到窗边的鎏金香炉前。
那香炉是柳氏前几日送来的,说是西域贡品,燃着能安神。
她抬手掀开炉盖,一股淡若幽兰的香气飘出,细嗅之下,竟带着丝不易察觉的甜腻。
“这香,闻着不像是安神的。”
谢无咎不知何时己站在她身后,目光落在炉底的灰烬上。
那灰烬尚温,边缘泛着淡淡的青灰色——寻常香料燃尽是白灰,唯有掺了“沉梦香”的,才会显这般颜色。
楚怀音指尖轻捻起一点香灰,凑到鼻尖闻了闻,眉梢微挑:“柳氏倒是费心,连西域的迷香都弄来了。”
她转身将香灰倒进桌上的茶盏,滚烫的茶水瞬间泛起诡异的幽蓝,像淬了毒的湖水,“前世我就是被这香迷晕,才被偷偷送出城,落到北漠人手里。”
谢无咎的指尖猛地攥紧,佛珠勒得指节发白。
他竟不知,她在北漠所受的苦难,源头竟在这深宅大院里。
“她为何要这般害你?”
“害我?”
楚怀音笑了,眼底却一片寒凉,“她是怕我明日在皇后的春宴上出了彩,抢了她女儿楚明玥的风头。
毕竟,楚家嫡女的位置,可是块肥肉。”
她将茶盏往地上一泼,幽蓝的茶水落地即散,“可惜啊,她忘了,我楚怀音从来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谢无咎看着她眼中翻涌的恨意,忽然抬手,将香炉扔进了炭盆。
炭火“腾”地窜起,舔舐着鎏金炉身,发出“滋滋”的声响,那股甜腻的香气瞬间被焦糊味取代。
“那便让她自食其果。”
他声音清冷,“沉梦香虽能迷人,但若过量吸入,会损心智。
我这里有包‘醒神散’,明日你只需……”楚怀音抬手按住他的唇,指尖触到他微凉的唇瓣:“不用这么麻烦。”
她笑得狡黠,像只偷腥的猫,“我自有办法,让她把给我的‘好东西’,加倍还给她女儿。”
3.3百年老参次日巳时,柳氏果然亲自来了偏院,身后跟着的婆子捧着个红漆木盒,盒里垫着锦缎,躺着支通体金黄的老参。
那参足有小臂长短,参须密而长,根须上还沾着湿润的黑泥,一看便知是刚从土里挖出的珍品。
“怀音,昨日听闻你又魇着了,我特意去库房翻出这百年老参,让厨房给你炖了汤补补。”
柳氏笑得温婉,眼角的细纹都透着“慈爱”,“你父亲说了,你是楚家的嫡长女,身子骨可不能垮。”
楚怀音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串蜜蜡手链,漫不经心地抬眼:“姨娘有心了。”
她示意连翘接过木盒,指尖看似随意地抚过参身,指腹在参须根部摸到道细微的裂缝——那裂缝极浅,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里面却藏着层淡紫色的粉末,指尖捻起一点,放在鼻尖轻嗅,一股极淡的苦杏仁味钻入鼻腔。
蚀骨毒。
这毒无色无味,混在补品里日日服用,不会立刻毙命,却会慢慢侵蚀骨髓,到最后全身溃烂而亡,死状凄惨。
前世她“病亡”,想来就是拜这毒所赐。
楚怀音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翻涌的杀机,再抬眼时,眸底己一片平静:“这参看着倒是稀罕,不如姨娘留下,陪我同饮这参汤?
也好让我沾沾姨娘的福气。”
柳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指尖微微颤抖,放在帕子下的手死死攥着衣角:“这……我近日有些上火,怕是不宜大补,还是怀音你自己留着吧。”
“哦?”
楚怀音挑眉,忽然抓起桌上刚炖好的参汤,手腕一斜,整碗汤都泼在了青砖地上。
滚烫的参汤溅起水花,落地处竟迅速泛起层白沫,像沸腾的毒药。
柳氏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往后踉跄了两步,撞在身后的婆子身上才站稳。
她怎么也没想到,楚怀音竟会当众泼了参汤,更没想到这蚀骨毒遇热会现形!
“姨娘,”楚怀音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这参汤里的‘好东西’,是给我补身子的,还是要我的命?”
柳氏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底的慌乱像要溢出来。
楚怀音忽然笑了,抬手替她理了理衣襟,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姨娘,我知道你想让楚明玥嫁给三皇子。
可你别忘了,我才是楚家的嫡长女。
你若安分守己,我或许还能让你儿子女儿安稳度日,可你若再敢动歪心思……”她凑近柳氏耳边,吐气如兰:“北漠的剥皮鼓,不止阿阮一张。”
柳氏浑身一颤,像被冰水浇透,看着楚怀音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眼前的少女明明只有十五岁,眼底的狠戾却比北漠的风雪还要可怕。
3.4佛珠为契当夜,白马寺的大雄宝殿格外安静。
雪己经停了,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一片银辉,映得佛像的金身在暗处泛着微光。
谢无咎立于佛前,指尖拨动着沉香佛珠,“一百零八颗珠子在他掌心流转,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他闭着眼,唇瓣轻启,低低的梵音在殿内回荡,却驱不散心底的纷乱。
楚怀音今日泼参汤时的决绝,柳氏恐惧的眼神,还有那粒藏在袖中的血珠……一切都在他脑海里盘旋,像团解不开的乱麻。
忽然,供桌上的长明灯“噼啪”爆了个灯花,一粒比前日更大的朱砂溅出,不偏不倚落在他手背上,烫得他猛地睁开眼。
那点朱砂红得像血,在他苍白的手背上迅速冷却,凝结成一颗小小的红点,像一滴凝固的血泪。
他低头看着那点红,忽然想起前世在北漠雪原,楚怀音的血溅在他手背上的温度,也是这般滚烫。
“楚怀音。”
他轻声唤她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竟与前世雪原上那句“佛不渡你,我渡”重合,带着同样的坚定,也带着同样的无奈。
指尖的佛珠忽然“咔哒”一声轻响,他低头看去,只见其中一颗珠子上竟裂出了道细纹,与他袖中那粒血珠的裂痕如出一辙。
一百零八颗佛珠,己断两颗。
佛说因果循环,可他与她之间,因果早己错乱。
他本是方外之人,却为她破了荤戒、杀戒,如今连心中的佛,都快要守不住了。
谢无咎缓缓摊开手心,看着那串有了裂痕的佛珠,忽然笑了。
笑声极轻,却带着种释然的疯狂。
“佛若不渡,那便不渡吧。”
他将那粒新裂的珠子摘下,与袖中的血珠放在一起,两颗珠子的裂痕完美契合,像天生就该是一对,“世间千万佛,不及你眉间一点泪痣。”
窗外的月光忽然亮了起来,透过窗棂照在他手心里的两颗珠子上,黑红与金黄交辉,像极了她眼底的恨与他心底的禅。
佛心将乱,可他心甘情愿。
只要能渡她,纵使堕入地狱,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