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那种能咬牙忍住的钝痛,而是像灵魂被塞进绞肉机反复碾压的剧痛。
李明的意识在一片滚烫的黑暗中浮沉,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又像是无数根针在扎刺耳膜,尖锐得让他想尖叫——可喉咙里只能发出细碎的、像小猫一样的呜咽。
那呜咽声稚嫩得可怕,带着奶气,每一个音节都在提醒他:这具身体不属于那个在写字楼里敲代码的“李明”了。
他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21世纪:下午三点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键盘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桌角的咖啡己经凉透,杯壁凝着水珠,杯沿还沾着一点奶泡的痕迹;胸腔突然炸开的绞痛像被人攥住了心脏,眼前瞬间黑了下去,最后看到的是同事惊慌的脸和掉在地上的马克杯,碎裂声清脆得像玻璃在唱歌。
作为一个标准的996社畜,他总调侃自己“迟早猝死在工位上”,没想到一语成谶。
但现在的感觉,绝不是死亡该有的虚无。
皮肤能摸到粗糙的织物,是某种大型动物的皮毛,带着潮湿的腥气,边缘还有不规则的齿痕——像是被母兽啃咬过的痕迹,或许是处理皮毛时用牙齿撕开的。
皮毛内侧沾着干涸的污渍,呈暗褐色,摸起来硬硬的,摩擦着他细嫩却皱巴巴的皮肤,带来一阵阵轻微的刺痛。
包裹得很紧,他的手脚蜷缩成一团,西肢细得像刚抽芽的豆苗,连伸首都做不到。
试着动一下手指,指尖只能无意识地抽搐,碰到的皮肤光滑、褶皱,还带着婴儿特有的温热,甚至能感受到皮下细小血管的搏动,像微弱的鼓点。
“这是哪儿?
停尸间?”
他想动,却发现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只有眼皮能勉强颤动。
好不容易撑开一条缝,视线所及仍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隐约能看到几个晃动的、巨大的黑影,像远古壁画里的怪兽。
当他试图抬起头时,脖颈的肌肉软得像棉花,只能任由脑袋耷拉着,下巴磕在自己的膝盖上——那膝盖小得可怜,还没有他前世的拇指大,皮肤薄得能看到下面淡淡的青色血管。
“胎穿……” 一个冰冷的念头砸进混沌的意识,“我变成了一个婴儿……在这种鬼地方?”
恐惧像藤蔓般瞬间缠绕住心脏,不是对黑暗的恐惧,而是对“失控”的极致恐慌。
他习惯了用Excel表格规划生活,用搜索引擎解决问题,此刻却连闭嘴不哭都做不到。
哭声越来越响,带着一种绝望的宣泄,在黑暗中回荡,撞在岩壁上,又反弹回来,显得格外凄厉。
哭声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黑暗中漾开涟漪。
不远处传来拖沓的脚步声,踩在铺着茅草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声音很慢,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李明的心脏上。
他能想象出对方的样子:佝偻的背,迟缓的动作,或许还拄着什么东西——果然,“笃”的一声,有硬物敲击地面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声,规律得像钟摆,敲得他心烦意乱。
黑暗中,一双眼睛亮了起来。
那不是现代社会的灯光反射,而是某种生物在昏暗中自然透出的微光,浑浊,却异常锐利,像草原上等待捕猎的狼。
视线落在他身上时,李明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带着审视,带着评估,没有丝毫人类对婴儿的怜悯。
那是一种看待猎物或工具的眼神:这东西能活吗?
活下来能打猎、能采集吗?
值不值得浪费食物?
“石娘……没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痰音,吐字含糊,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李明听不懂这种语言,但那语气里的冷漠像冰锥一样扎进他的意识。
他猜,“石娘”大概是他这具身体的母亲,而“没了”的意思,多半是死了。
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大概就是她留下的最后痕迹。
“活……活的。”
另一个声音响起,是女性的,带着些微的犹豫。
一只粗糙的手伸了过来,指尖带着泥土和草药的气息,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
那手指的指腹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黑泥,触碰到皮肤时有些刺痒。
力道很轻,却让他像被针扎一样缩了一下。
这只手的主人,手腕上戴着一串兽牙手链,两颗泛黄的牙齿用藤蔓串着,其中一颗的尖端还残留着暗红的血迹,不知道是哪只猎物的,也可能……是人的。
被称为“石牙”的老人沉默了片刻,黑暗中传来木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像是在敲板决定一件物品的去留。
李明的心脏狂跳,他能感觉到阿花抱着他的手臂微微收紧了——她也在紧张。
这个部落的婴儿存活率一定很低,多一张嘴,就意味着多一份生存压力。
最终,石牙发出一个单音节,短促而坚定,像一块石头落地。
阿花的手顿了顿,然后轻轻将他抱得更稳了些。
她的怀抱不算柔软,肋骨隔着薄薄的皮肤硌着他,但很温暖,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体温。
李明能闻到她身上更复杂的气味:汗味,怀里另一个孩子的奶味,还有……某种植物的苦涩味(后来他知道那是用来催奶的草药,味道像黄连)。
他被塞进这个温暖的怀抱,耳边能听到阿花沉稳的心跳,“咚咚”,像远处的鼓点,还有另一个孩子含混的咕哝声——那孩子大概两岁,正用牙啃着阿花的衣角,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布料被唾液浸湿,变得沉甸甸的。
洞穴深处,水滴落在石笋上的“滴答”声规律得可怕,像是在为他的新生倒计时。
每一声“滴答”,都让他更清醒一分:这里不是文明社会,没有法律,没有道德,只有最原始的生存法则。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李明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
他是李明,一个熟读历史的现代人,不是任人宰割的婴儿。
石器时代又如何?
部落社会又怎样?
人类能从非洲草原走到遍布全球,靠的从来不是蛮力,而是智慧。
他脑子里有无数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火的使用技巧,植物的辨认,工具的制作……可当阿花怀里的孩子突然在他腿上蹬了一脚,那小小的、却带着蛮劲的力道疼得他差点再次哭出来时,他才真正意识到:在这个世界,智慧暂时毫无用处。
活下去的第一步,是学会做一个合格的婴儿——至少,先别哭死,也别被当成累赘扔掉。
他能做的,只有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像海绵一样吸收这个陌生世界的一切信息,等待属于自己的机会。
哪怕这个机会,可能要等上好几年。
黑暗中,他的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阿花的衣角,那粗糙的布料,成了他在这个蛮荒世界里唯一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