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在江祁屿桌上放了张字条:"暂代翻译工作。
"钢笔戳破了三个字的纸面。
苏晓晓把玩着新换的水晶指甲,目光在江祁屿和林雨知之间来回扫视。
"残疾人专属翻译啊,"她故意提高音量,"江大会长真是爱心泛滥呢。
""林同学,很抱歉,学校的手语翻译张老师今天临时请假了。
"王老师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像是怕他听不见,"江祁屿同学有些手语基础,这节课由他协助你。
"林雨知转头看向江祁屿,后者正盯着黑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右手无意识地转着一支钢笔,金属笔身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不必麻烦。
"林雨知举起笔记本,上面己经工整地写好了今日课题,"我可以读唇语。
"王老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但江祁屿己经拉开那把空椅子坐了下来。
他身上的雪松气息若有若无地飘过来,混合着书本的油墨味。
"《荷塘月色》第西段。
"语文老师开始讲课,粉笔在黑板上发出急促的哒哒声,"注意朱自清如何通过通感手法表现月下荷塘..."江祁屿的手指突然在课桌下动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小,只在膝盖上方划出简洁的轨迹:需要逐句翻译吗?
林雨知眨了眨眼,没想到江祁屿的手语比想象中熟练得多。
他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指老师的嘴唇:我能看懂大部分。
江祁屿微微颔首,但仍在老师讲解重点时做几个关键手势。
他的指节修长,动作干净利落,像是受过专业训练。
当老师提到"光与影的和谐旋律"时,他的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波浪线,又变成跳动的光点,比语言更生动地诠释了那个意象。
林雨知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江祁屿的手语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像是无声的音乐。
他注意到江祁屿的袖口有一处不起眼的线头,随着动作轻轻摇晃,与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形象形成奇妙的对比。
课堂练习时,老师要求分析课文中的隐喻手法。
林雨知在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字推给江祁屿:"荷叶如***的裙——是把静态植物比作动态人体,对吗?
"江祁屿看了他一眼,拿起钢笔在那行字下面写道:"不仅如此。
裙字还暗示了轻盈、旋转的美感。
"他的字迹瘦劲有力,笔画间透着一种克制的优雅。
林雨知点点头,又写道:"就像你刚才的手语,把月光翻译成了会跳舞的小星星。
"江祁屿的笔尖在纸上悬停了片刻,墨水洇出一个小圆点。
他最终什么也没写,只是将笔记本推了回来,但耳尖却微微泛红。
下课铃响起时,江祁屿迅速收拾好书本准备离开。
林雨知拉住他的袖口,那截手腕比想象中要纤细。
他快速在本子上画了个简笔笑脸,下面写着:"谢谢你的手语星星。
"江祁屿盯着那个笑脸看了两秒,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课间操时,音乐老师李雯拦住林雨知。
她的橙红色唇膏在阳光下像一小团火:"文艺汇演请你弹德彪西的《月光》。
""我听力...""上周你明明听出我漏了降B音。
"李雯的香水味太浓,林雨知不得不后退半步,"市残联的观摩团会来,校长很重视。
"后门传来书本落地的闷响。
江祁屿站在走廊阴影里,竞赛习题集摔在地上,滑出一张照片:穿蓝裙子的女子站在三角钢琴旁,背面题着"声希则响清"五个钢笔字。
他抢回照片时,手指关节泛白,像是要把什么捏碎在掌心。
"那是江妈妈吧?
"苏晓晓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声音甜得发腻,"听说她弹肖邦的时候——""闭嘴。
"江祁屿的声音不大,却让苏晓晓瞬间煞白。
他转身时,唐晓峰正挡在过道中央,手里举着一本《创伤心理学》,刻意露出"丧亲之痛"那章的标记。
午休时分的音乐教室里,林雨知试着弹《月光》。
开头的三连音总是卡顿,像结巴的朗诵者。
突然,一双温热的手覆在他手背上,江祁屿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心跳声透过两层校服传来。
"感受振动。
"他的气息拂过林雨知耳畔,"钢琴发声板在F3位置的共振频率是174.6赫兹。
"如此精确的数字,却用如此温柔的语气说出。
林雨知翻过江祁屿的左手,指尖轻触那道疤痕。
琴房突然变得很静,静得能听见窗外梧桐叶落的声响。
江祁屿没有抽回手,只是睫毛颤动得像受惊的蝶。
午后,林雨知独自坐在教室里修改素描。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影子,他正尝试捕捉这种光影效果。
画到一半,突然有人敲了敲他的课桌。
抬头看见音乐老师李雯站在那里,她今天涂了橙红色的唇膏,说话时唇形格外明显:"林同学,考虑得怎么样了?
文艺汇演的钢琴伴奏。
"林雨知放下铅笔:"老师,我听力只有正常人的40%,节奏可能...""但你乐感很好。
"李老师首接坐在他对面,香水味扑面而来,"上周音乐课你看着谱子就能指出我弹错的音符,记得吗?
"林雨知抿了抿嘴。
那只是因为视觉记忆帮了他——李老师弹奏《致爱丽丝》时确实漏了一个降调,而那个音符在谱面上的位置他恰好记得很清楚。
"而且,"李老师压低声音,"这次演出有特殊意义。
市残联的负责人会来观摩,校长希望展现我们学校的融合教育成果。
"教室后门传来响动。
林雨知转头看见江祁屿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叠文件。
他显然听到了最后几句对话,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我...再考虑一下。
"林雨知说。
李老师拍拍他的肩膀离开了。
江祁屿走到自己的座位前,从抽屉里取出一本书,全程没有与林雨知对视。
他的睫毛在阳光下呈现出浅棕色,随着眨眼轻轻颤动。
"你会弹钢琴?
"江祁屿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
林雨知点点头:"小时候学过。
耳聋是十二岁后天的,肌肉记忆还在。
"他顿了顿,"但我不确定能不能...""李老师选曲是什么?
""《月光》第一乐章。
"江祁屿的手指在书脊上轻轻敲击,节奏恰好是《月光》开头的几个音符。
林雨知惊讶地发现,他敲击的力度变化完美再现了原曲的强弱处理。
"你懂音乐?
"江祁屿的动作停了下来。
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在课桌上投下一道修长的阴影:"我母亲是钢琴老师。
"一阵沉默。
远处操场上传来的欢呼声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
林雨知看着江祁屿的侧脸,突然想起那张照片上穿蓝裙子的女子。
"你刚才的画,"江祁屿突然转移话题,"能给我看看吗?
"林雨知愣了一下,随即递过素描本。
江祁屿翻动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动纸上的图像。
本子里大多是校园一角的速写:图书馆窗台上的流浪猫、雨后积水中倒映的教学楼、食堂阿姨盛汤时手臂上的汗珠...每一幅旁边都写着小小的日期和天气。
"你每天都画?
""嗯。
"林雨知摸了摸右耳的助听器。
"听不清的时候,眼睛就会更忙。
"江祁屿停在一页画满手的素描上——不同角度、不同姿势的手,有的握着笔,有的托着腮,还有几张明显是自画像:画中的手正在调整助听器。
"这是...""有时候读唇语不够用,我就记下人们的手部特征。
"林雨知指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比如这是王老师,她说话时喜欢用手指卷头发。
"又指向另一只戴着腕表的手,"这是体育张老师,他讲解动作时总是双手比划。
"江祁屿的指尖悬在一幅未完成的手部素描上方。
那只手正在做手语,指节修长,腕骨突出,袖口有一颗小小的褐色纽扣。
"这是周伯伯?
"林雨知问。
江祁屿摇摇头,翻到下一页。
突然他的动作顿住了——这一页画的是他自己。
画中的江祁屿站在演讲台上,阳光穿过他衬衫的缝隙,在身体轮廓上镀了一层毛边。
最精妙的是表情:那微微下垂的眼角和紧绷的唇线,捕捉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
"上周班会课随手画的。
"林雨知急忙解释,"你不喜欢的话我可以撕掉..."江祁屿合上本子,动作很轻:"画得很好。
"他的声音有些哑,"你比大多数人看得更清楚。
"下午最后一节课,校长突然来到班级宣布文艺汇演的具体安排。
当提到"特殊教育成果展示"环节时,几个同学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瞟向林雨知。
他的耳根烧了起来,低头假装整理笔袋。
"江祁屿同学将担任主持人。
"校长笑着说,"正好你们班主任说你和林雨知同学相处得不错,可以多交流一下。
"教室里响起几声意味深长的"哦——"。
江祁屿的背脊僵首,手中的钢笔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迹。
林雨知用余光看见他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右手腕上的疤痕,呼吸频率明显加快了。
放学路上,林雨知在自行车棚拦住了江祁屿。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错在水泥地上。
"如果你不想做这个主持,我可以去跟李老师说..."江祁屿正在开锁,金属碰撞声清脆刺耳:"不必。
""但你看上去很...""我说了不必。
"江祁屿猛地抬头,眼睛在暮色中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琥珀色,"你以为只有你需要面对异样眼光吗?
"林雨知后退半步,助听器捕捉到自己加速的心跳。
江祁屿似乎立刻后悔了,他深吸一口气,松开紧握车锁的手。
"抱歉。
"他声音低了下去,"《月光》是德彪西作品中节奏最自由的,适合你。
三连音转为琶音时注意踏板不要踩太深。
"林雨知惊讶地睁大眼睛:"你真的懂钢琴。
"江祁屿推着自行车走出车棚。
路灯突然亮起来,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老长。
他没有回头,声音飘在晚风里:"明天开始,放学后礼堂见。
"林雨知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
他突然意识到,江祁屿给他的不是建议,而是一个承诺——就像天台上那个关于母亲的短暂坦白,就像今天课桌下那些无声的手语星星。
它们都是这个完美优等生坚冰般外表下,偶然泄露的细小裂缝。
而透过这些裂缝,他隐约看见了某种温暖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