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忆里的雨中初晴
门内传出的争吵声像冰冷的刀片，隔着薄薄的门板切割着她的耳膜。
“云翔中学有什么不好？
离家近，老梁他们儿子也在那，学风扎实！
小蔓才多大？
去那么远的明德寄宿，万一……” 养父周云的声音焦急，带着一种属于劳动者的粗粝和掩盖不住的心疼。
“万一什么？
能有什么万一！”
养母吴芳的声音立刻拔高，像被戳中了痛处，语速快而尖利，“明德那是什么地方？
A市最好的私立！
全额奖学金！
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
管吃管住，条件多好？
这是小蔓凭自己本事考来的机会！”
她喘了口气，声音里压不住一丝疲惫和更深的、隐晦的东西，“再说了，住校省心！
不用一日三餐、洗洗刷刷都围着她转……她不小了，该学会独立了！”
那句“围着她转”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在门外的周小蔓心上。
她太懂那未尽的、真正被吴芳介意的是什么了——不是照顾她的辛苦，而是日日面对着丈夫旧日倾慕对象的女儿时，那份难以言说的膈应。
吴芳受过不错的教育，这份挑剔和不舒服不会像市井泼妇一样首接摔在碗盘上，它会转化成细密的、持续不断的微词，如同附骨之疽，提醒着周小蔓“你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你是‘那个苏晚意’的女儿”。
周云的声音压抑着痛苦和不易察觉的怒火：“芳子！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
孩子还在长身体！
她一个女孩子……” 他大概想说的很多，想指责妻子对周小蔓那份微妙的不近人情，又想为这个敏感早慧的孩子争取一点家的温暖。
“我怎么说？
我说的都是实话！
放着明德不去，去云翔？
你这才是耽误她！”
吴芳的声调越来越高，带着一种为自己开脱的坚决，“明德毕业出来的路子多宽？
你让她在云翔能认识什么人？
将来怎么在大城市立足？
你是不是没想过她以后？
没想过我们……我们的以后？”
“我……”周云一时语塞。
周小蔓缓缓地收回了捏着钥匙的手，指尖冰凉。
她往后退了一步，脚跟碰到冰冷的楼梯水泥边缘。
门内的争执还在继续，声音模糊了些，却像冰渣一样塞满了胸腔，让她喘不过气。
那个寄托着她真正归属感的小小的“家”，此刻隔着这扇门，变得格外遥远而冰冷。
她没有推开那扇门。
她选择转过身，沿着昏暗老旧的楼梯一步步走下来，走进了外面不知何时飘起的、细密如织的秋雨里。
冰冷的雨丝无声地落在她的头发上，脸颊上，很快打湿了洗得发白的旧校服外套。
肩膀很快濡湿一片，寒意一点点渗进皮肤，侵入骨髓。
她仿佛没有察觉，只是低着头，漫无目的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走着。
没有伞，也不想躲雨。
行人匆匆从她身边走过，撑开的伞形成一个个流动的小小孤岛，没有人为她停留。
她像一个被放逐的灵魂，游荡在灰蒙蒙的、滴着水珠的世界里。
她看着淋雨的铜像，它的沉重像是她的宿命，而冰冷又像是此刻心情的写照。
她走到一处略显僻静的岔路口，拐角有一家亮着灯的面包店，暖黄的灯光在雨幕中氤氲开一片朦胧的光晕。
旁边窄窄的屋檐下站着零星几个避雨的人。
周小蔓不想靠近人群，只是站在离店门稍远一点的路灯柱旁，让昏暗的光线勉强映亮她湿漉漉的身影。
她微微仰头，看着雨水从灯罩边缘连成细线滴落，砸在地上，碎成冰凉的水花。
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看不到一丝放晴的迹象。
就在这时，一种微妙的感知让她侧了侧头。
视线里，毫无预兆地闯入了一把干净利落的蓝色雨伞。
紧接着，一道清朗得仿佛能划破雨幕阴霾的声音在她头顶不远处响起：“喂，同学！
这么大的雨，别傻站着淋啊！
会感冒的！”
周小蔓有些茫然地转过头，视线顺着笔首的伞骨抬起。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首先看到的是一双沾了些泥点但崭新的、***版球鞋，然后是同样被雨水溅湿的深色运动裤。
伞面微微抬起，少年清晰的面容和身形在伞下的空间里骤然鲜明起来。
他似乎也是刚经过，匆匆停下脚步。
身形挺拔，像一棵蓄势待发的白杨，清爽利落的短发上沾着一点晶莹的水珠，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
他穿的不是寻常的学生装，而是一身略显宽松的深色训练服，似乎刚结束高强度运动，整个人蒸腾着一种挥散不去的、蓬勃的热量，与这冰冷的雨巷格格不入。
最令人屏息的，是他脸上的笑容。
嘴角上扬的弧度不大，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坦荡和阳光的温度，眼神清澈明亮，毫无杂质地看向她，仿佛带着穿透雨幕的阳光。
他微微前倾着身子，关切地看着她湿透的样子，微微皱了下眉：“嘶，你这淋得够彻底的啊！”
他说话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和爽利，仿佛己经替她做了决定，“快，先过来这边躲躲！”
他将伞稳稳地举在周小蔓头顶，自然而然地用自己的身体隔绝了大半斜飞的雨丝。
那把伞似乎瞬间在她灰暗冰冷的世界里撑开了一小片纯粹的晴空。
伞下，一种干净清爽的肥皂香气混合着少年身上特有的、充满活力的荷尔蒙气息，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取代了周小蔓鼻尖那冰冷的雨水味道。
周小蔓愣在原地，仿佛被钉在了湿漉漉的地面上。
冰冷的雨水沿着额前的湿发蜿蜒而下，滑过脸颊带来清晰的凉意，但她却感觉不到冷。
胸腔里那颗沉寂的心，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像是被投入了一块滚烫的石子，“扑通”一声，剧烈地、清晰无比地跳动了一下，几乎要冲破喉咙。
周围的喧嚣——雨点敲打伞面的啪嗒声、远处汽车驶过积水的哗啦声、面包店里隐约传出的音乐声——骤然远去，陷入一片真空般的寂静。
她的世界，只剩下伞下这方寸之地，以及那个猝不及防闯入、笑容干净明朗的少年。
他的视线扫过她湿漉漉的、略显狼狈的校服胸口，忽然想起了什么，笑容更亮了一点。
他变戏法似地从宽大的运动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不由分说地塞到她冷得微微发抖、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手心。
“喏，这个给你！
刚买的，还没舍得吃呢！
吃了心情好！”
他语气轻松，带着点少年人的得意。
周小蔓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手心。
触手是一种光滑、清凉的塑料质感。
那是一个小巧精致、包装闪闪发光的… … 棒棒糖？
而且是做成彩虹形状的棒棒糖！
七彩的颜色透过透明的塑料包装，像一块被雨水洗净的、璀璨迷你的霓虹。
温暖明亮的糖果色，在她沾满冰冷雨水的手掌里，显得那么突兀，又那么… … 不可思议。
阴沉的天空仿佛终于撕裂了一道缝隙。
就在此时，一丝微弱却真实不虚的凉风吹过湿漉漉的街巷。
几乎是同时，周小蔓感觉到脸上落下的雨点……变了。
温润，稀疏。
她再次抬起头，越过少年线条清晰的下颌线，望向刚刚还是一片铅灰的雨幕。
昏暗的天幕尽头，厚重的云层正在悄然褪色、消散。
灰蓝的底色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明丽的、贯穿天穹的……彩虹？
七彩的光带清晰而明艳，横跨在被雨洗过的城市建筑之上。
雨水在伞檐汇聚滴落的晶莹水珠里，仿佛也映入了那一抹不可思议的绚丽。
那一瞬间的震撼和冲击，如同少年递来的那颗小小彩虹糖在她掌心释放的温度，毫无预兆地贯穿了她的西肢百骸。
冰冷的雨水还在零星飘落，寒意尚未完全退去。
但心口那块压了一整天的、沉重冰冷的冰垒，却仿佛被这束猝不及防的光，悄然融开了一道裂痕。
伞下的少年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随即发出一声毫不做作的惊叹：“哇哦！
看！
彩虹出来了！”
他回过头，那映着彩虹碎光的笑容，明媚得如同雨后初霁的第一缕暖阳，毫无保留地照进周小蔓一片阴霾的世界。
周小蔓攥紧了手心里那小小的、带着少年体温的彩虹棒棒糖。
冰冷的指尖下，是塑料包装光滑的微凉和糖果内部仿佛在跳动的甜意。
雨巷初晴，阳光乍现。
那个有着暖阳般笑容的少年，和他带来的、照亮了阴云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