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响骑着电动车拐进富强巷时,废品站的压缩机刚启动,“哐当”一声巨响,惊飞了巷口槐树上的麻雀。
车筐里放着从家里带的馒头,还有陈璐塞给他的咸菜罐,罐子口用保鲜膜封着,防止撒出来。
他把车停在仓库门口,掏出卷尺。
昨天用粉笔在墙上画的书架轮廓太模糊,得量好尺寸,再去废品站淘合适的架子。
仓库宽西米,高两米五,东边的墙最平整,能摆三个书架。
他蹲在地上,用粉笔画了三个方框,每个框高一米八,宽一米二,粉笔灰沾了满裤腿,拍了拍,扬起一阵细尘。
“搞什么?”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有点哑,带着没睡醒的懒意。
李响回头。
废品站的铁皮棚下,蹲着个年轻男人。
他穿件洗得发黄的白T恤,袖口烂了个三角口,露出里面的皮肤,有点黑,像是晒的。
头发像堆乱草,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个尖下巴,下巴上有颗小痣。
男人面前摆着台旧电脑,主机是用几个不同颜色的零件拼的,蓝色的外壳配着银色的侧板,看着有点滑稽。
屏幕上绿光闪烁,一行行代码滚得飞快,像在赛跑。
“找书架。”
李响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男人没抬头,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哒哒”响,力道很重,像是在跟键盘较劲。
“废品站老板在里面,自己问。”
他的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敲键盘时,手腕上的铁链子跟着晃,铁链末端拴着个旧U盘,上面印着“金士顿”的字样,漆掉了大半。
李响走进废品站。
院子里堆着成捆的旧报纸,用塑料绳捆得整整齐齐,码得像小山。
塑料瓶装在蛇皮袋里,袋子鼓鼓囊囊的,贴着手写的标签:“500ml,1.2元/斤”。
老板是个光头,正蹲在磅秤旁记账,算盘打得“噼啪”响,算珠碰撞的声音脆生生的。
“周老板,有旧书架吗?”
李响递过去根烟,是昨天陈璐给他的,软中华,他平时舍不得抽。
周老板接过烟夹在耳朵上,上下打量他:“仓库租下来了?”
“嗯,昨天付的钱。”
“要书架?
后面棚子有几个,学校淘汰的,铁的,50块一个。”
周老板朝后院努努嘴,嘴里的烟卷随着说话的动作上下晃,“自己搬,不送货。
我这没人手,就一个收废品的老头,今早没来。”
后院堆着破家具,有缺腿的桌子,掉漆的衣柜,还有几个铁架子。
三个铁书架靠在墙角,锈得厉害,铁管上的漆成片地掉,露出里面的黑铁,但架子没变形,横板也没断。
李响走过去晃了晃,挺稳。
他掏出手机,扫了周老板贴在磅秤上的二维码,转了150块。
付款成功的提示音“叮”地一响,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能帮忙抬到隔壁仓库吗?”
李响看着书架,每个大概有五十斤,他一个人搬不动。
周老板头也不抬,算盘打得更响了:“自己弄,我这儿忙着呢。”
他把账本翻了一页,纸页“哗啦”响,“下午要去拉货,没空。”
李响没再说话。
他试着搬一个书架,铁架沉得很,刚离地就晃了一下,差点砸到脚。
他调整姿势,双手抓住书架的立柱,正准备再使劲,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那个敲键盘的男人。
他站在棚子门口,抱着胳膊看,嘴角撇着,像是在看笑话。
“逞能?”
“搭把手。”
李响喘着气,额头上冒出细汗。
男人嗤笑一声,走过来。
他没碰书架,反而蹲下去,看了看书架底部的轮子:“轮子锈死了,抬着走费劲。”
他转身回棚子,拎出瓶机油,绿色的瓶子,上面印着“长城润滑油”,瓶身有点扁,像是被踩过。
他往轮子轴上倒了点机油,又用螺丝刀戳了戳,机油顺着轴流下来,在地上积了一小滩,发出刺鼻的味。
“试试。”
李响再推,书架居然能滑动了,虽然有点沉,但不用再抬。
“谢了。”
“别介,”男人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黑泥蹭在白T恤上,像幅抽象画,“周老板说,你租的仓库漏雨?”
“嗯,昨晚漏了半盆水。”
李响推着书架往门口走,铁轮碾过地面,发出“咯吱”的响。
“活该,”男人转身往回走,“那仓库以前堆化肥的,墙早就潮透了。
我去年在那儿捡过废铁,三天下雨漏了两回。”
李响推着书架往仓库走,听见身后的键盘声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急,像是在发脾气。
他回头看了一眼,男人正盯着屏幕,嘴角抿得很紧,屏幕反光映在他脸上,能看见颧骨上的一道疤,不长,大概两厘米,像被指甲划的。
把三个书架推到仓库,李响累得首喘气。
他从仓库角落找了块抹布,蘸着水把架子上的锈擦了擦,擦下来的锈末在地上积了一小堆,像土渣。
擦完摆在东边的墙下,正好和昨天画的方框对上。
他试着把朵朵的书摆上去,17本书放上去,只占了最下层的一个角,显得孤零零的。
得找更多的书。
他掏出手机,翻到通讯录里“张建军”的名字,想发消息问问报社有没有旧书,手指悬在屏幕上,又缩了回来。
张建军昨天打电话骂他“不知好歹”,现在找他,肯定要被数落。
犹豫间,屏幕亮了,是陈璐发来的:“朵朵问,她的书摆好了吗?”
李响拍了张书架的照片发过去,回:“摆好了,等更多书来。”
陈璐没再回,大概是在忙家务。
锁仓库门时,他又听见了键盘声,“哒哒哒”的,像在催命。
走到废品站棚子边,他停下脚。
男人还在敲代码,屏幕上跳出一行字:“图书借阅记录统计模块——版本0.3”。
字体是绿色的,在黑底屏幕上很显眼。
“你做这个干什么?”
李响靠在棚子的柱子上,柱子是根锈铁管,有点凉。
男人手指一顿,转头看他,眼神带着警惕,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关你屁事。”
“我要做流动图书馆,给村里的孩子送书,需要登记借阅记录。”
李响指着屏幕,“你这程序,能改改给我用吗?”
男人扯了扯嘴角,露出点嘲讽:“公益?
我没时间陪你玩。”
他敲了下回车,屏幕上的代码停了,出现一行“运行成功”的提示。
“我付钱。”
李响摸了摸口袋,早上出门时陈璐塞了五百块,说“备着用”,“我现在钱不多,但能先付一部分,以后……滚。”
男人打断他,转过头继续敲键盘,“别在这儿碍事。”
他的肩膀绷得很紧,像是在防备什么。
李响没走。
他靠在柱子上,看着男人的侧脸。
阳光从棚顶的破洞漏下来,照在他手背上,能看见细小的伤痕,纵横交错,像是被铁丝划的。
他想起朵朵的作文,从背包里掏出来,放在男人旁边的纸箱上。
纸箱里装着些旧零件,有硬盘,有内存条,还有个鼠标,滚轮掉了。
“你看看这个。”
男人没动,手指悬在键盘上。
过了两分钟,他伸手拿起作文本,翻得很快,纸页“哗啦”响,像是在翻一本无关紧要的杂志。
翻到朵朵画的那个背箱子的男人时,他手指停住了,翻页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神落在画里的小太阳上。
“这是你女儿?”
他问,声音比刚才低了点,没那么冲了。
“嗯,六岁。”
男人把作文本扔回来,力道很轻,没像刚才那样扔在地上。
“硬盘有吗?”
“什么?”
“500G的硬盘,”他敲了下键盘,屏幕上跳出个硬件清单,“拿来,我给你改程序。”
“多少钱?”
李响心里一紧,怕太贵。
男人盯着屏幕,过了会儿说:“两包红塔山。”
李响愣了一下,笑了:“行。”
红塔山不贵,十块钱一包,比他预想的便宜多了。
“三天后来取。”
男人站起来,个子很高,比李响还高出半个头,李响一米七五,他大概有一米八五。
他踢了踢旁边的废机箱,铁皮发出空洞的响,“周老板那三个书架,我跟他说过了,算你30块。”
“为什么?”
李响有点纳闷,这男人刚才还挺冲,怎么突然变了。
男人没回答。
他从棚子角落拖出个麻袋,往里面装旧硬盘,硬盘碰撞的声音“咔啦咔啦”响。
麻袋上印着“尿素”两个字,和仓库墙上的字迹一样,大概是同一个化肥厂的。
李响帮他把麻袋搬到电动车上,麻袋挺沉,勒得手生疼。
“我叫李响。”
“赵野。”
男人说完,转身回棚子,键盘声又响了起来,比刚才快了点,却没那么躁了。
下午,李响去电脑城买硬盘。
老板推荐1T的,说容量大,存的东西多,他摇摇头,只要500G的。
“够了,我就存点借书记录。”
老板瞥了他一眼,没再推荐,从柜台下拿出个硬盘,包装有点旧,像是积压货。
付完钱,他在路边买了两包红塔山,放在裤兜里,烟盒硌得大腿有点痒。
回仓库时,赵野不在棚子。
李响把硬盘放在他的电脑旁,又把烟放在硬盘上,烟盒上的“红塔山”三个字对着屏幕,像是在打招呼。
转身要走,看见屏幕上的代码改了行标题:“流动图书馆借阅系统——测试版1.0”。
他笑了笑,没说话,轻轻带上了棚子的门。
门是块旧木板,关不严,留着条缝,能看见赵野的背影,他还在敲键盘,手指比刚才稳了。
第二天一早,李响去仓库整理书。
刚进门,就看见赵野蹲在书架前,手里拿着把螺丝刀,正在拧书架的螺丝。
他把书架最下层的横板拆了,重新装了个矮点的,又在旁边加了块木板,木板是从废家具上拆下来的,有点歪,但很结实。
“干什么?”
李响放下手里的抹布。
“小孩够不着。”
赵野头也不抬,螺丝刀拧得“咯吱”响,“最下层改矮点,一年级的能拿到。”
他指了指加的木板,“这里放字典,方便查。”
李响走过去看,改造后的书架确实更合理。
最下层的高度降到了五十厘米,刚好到他的膝盖,他想象了一下,六七岁的孩子伸手就能够到。
加的木板宽约二十厘米,正好能放下字典,不会占用太多空间。
他想起赵野手背上的伤,想起他屏幕上的代码,突然觉得,这“怪胎”好像也没那么难相处。
“中午请你吃饭。”
李响说,语气很真诚。
赵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黑灰落在白T恤上,像撒了把芝麻。
“不用。
程序明晚好,你来拿。”
他往棚子走,走到门口又停下,“仓库漏雨的地方,我找了块塑料布,下午帮你铺上。”
李响点点头。
看着他走进废品站的棚子,键盘声很快又响了起来,这次的声音很稳,不像昨天那么躁,像是在哼歌。
中午,李响从外面买了盒饭,两荤一素,十五块钱。
他端到棚子门口,赵野还在敲代码,屏幕上的借阅系统多了个“图书分类”的按钮,分了“童话科普教辅”三类。
“吃饭了。”
李响把盒饭放在旁边的纸箱上。
赵野没抬头,手指还在动。
“不吃。”
“程序明天才好,不差这一会儿。”
李响把筷子递给他,“凉了就不好吃了。”
赵野犹豫了一下,接过筷子,打开盒饭。
是鱼香肉丝和番茄炒蛋,菜量很足。
他扒了口饭,没说话,眼睛却时不时往屏幕上瞟,像是怕程序跑丢了。
下午,赵野真的扛着块塑料布来了。
塑料布是蓝色的,挺大,能盖住半个屋顶。
他踩着梯子,把布钉在屋顶漏雨的地方,动作麻利,钉子敲得又快又准。
李响在下面扶着梯子,看见他T恤后背的汗渍,像张地图,从肩膀一首蔓延到腰。
“好了。”
赵野从梯子上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铁屑混着灰落在他的袖口上。
“谢了。”
李响递过去瓶矿泉水,是冰镇的,刚才路过小卖部买的。
“硬盘钱,扣掉塑料布的钱。”
赵野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得很快,“塑料布五块钱,两包烟二十,你再给我十五。”
李响笑了,从兜里掏出十五块钱递给他:“够意思。”
赵野接过去,塞进裤兜,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回头,“明天晚上七点,来拿程序。”
李响点点头。
看着他走进废品站的棚子,键盘声很快又响了起来,这次的声音很轻快,像是在唱歌。
天黑透了,李响锁好仓库门。
富强巷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落在地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路过巷口的小卖部,他进去买了瓶矿泉水,老板是个胖阿姨,正嗑着瓜子看电视。
“刚才废品站那小子,是不是帮你修仓库了?”
胖阿姨问,眼睛没离开电视屏幕,演的是《西游记》,孙悟空正在打白骨精。
“嗯。”
“那小子,爸妈走得早,跟着奶奶过。
奶奶去年没了,就一个人守着那堆破烂。”
胖阿姨叹了口气,吐出瓜子壳,“脑子灵光,就是性子倔,跟谁都欠他钱似的。
以前在学校,数学每次都是第一,后来不知道为啥,突然就不念了,天天在废品站捣鼓那些破电脑。”
李响没说话,付了钱走出去。
夜风吹过来,带着点凉意,吹得人很舒服。
他想起赵野屏幕上的代码,想起他改造的书架,突然觉得,这破巷子好像也没那么糟。
走到电动车旁,他摸了摸裤兜,两包红塔山还在。
明天晚上,得记得带上。
他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很圆,挂在废品站的铁皮棚顶上,像个大灯笼。
仓库里,书架最上层的那颗螺丝,在月光下闪了点光,像是颗星星。
李响知道,明天晚上来拿程序时,他和赵野之间,会多些不一样的东西——不是钱,不是烟,是某种说不清楚的信任,像种子一样,刚在土里扎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