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家里那张熟悉的、软硬适中的记忆棉枕,而是一种粗粝的、带着灰尘和某种廉价清洁剂混合气味的坚硬表面。
意识像沉在浑浊的冰水底部,挣扎着向上浮。
沉重的眼皮掀开一丝缝隙,陌生的天花板纹理刺入视野——陈旧,斑驳,绝非我那个精心装修过的家。
我猛地坐起,动作太急,一阵尖锐的眩晕击中后脑。
陌生的房间,狭窄,拥挤,家具蒙着一层灰暗。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甜腥气,若有若无。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我几乎是踉跄着扑向房间角落那面蒙尘的穿衣镜。
模糊的镜面映出一个人影。
我死死盯着镜中那张脸,血液瞬间冻结。
轮廓分明,高颧骨,薄嘴唇,一双深陷的眼睛此刻因为极度的惊骇而瞪圆——这张脸,每一寸线条都无比陌生,却又如此清晰地被镜框框住,成为“我”的轮廓。
镜中那张陌生的嘴因我的恐惧而微微张开。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滑腻的镜面,再缓慢地、带着无法置信的惊悸,抚上自己的脸颊。
指尖下的皮肤温热,真实得令人心胆俱裂。
这不是我!
巨大的恐慌攫住喉咙,几乎无法呼吸。
我猛地低头,双手在身上胡乱摸索。
廉价的牛仔裤口袋空空如也,首到指尖在夹克内袋触到一张硬硬的纸片。
我哆嗦着将它抽出来——一张最普通不过的黄色便利贴纸,边缘被揉得有些毛糙。
上面只有一行用黑色墨水潦草写就的字,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仓促而决绝的警告:别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记忆。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进我混乱的脑海。
记忆?
我有什么记忆?
家在哪里?
我是谁?
我拼命在脑海的迷雾中搜寻,试图抓住任何一丝熟悉的碎片。
家……似乎是明亮宽敞的客厅,落地窗外有绿树……工作……模糊的办公室隔间景象一闪而过……名字!
我叫什么?
一个音节在舌尖打转,却怎么也拼凑不成完整的名字,只剩下空洞的嗡鸣和剧烈的头痛。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而沉闷的敲门声响起,像重锤砸在紧绷的鼓面上。
“咚!
咚!
咚!”
声音来自外面那道看起来单薄脆弱的木门。
我像受惊的野兽,猛地抬头,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死死盯着那扇门,喉咙发干,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喂?
陈默?
在吗?
是我,隔壁老张!”
一个刻意放大的、带着市井气息的男声穿透门板传进来,透着一股不合时宜的熟络,“开门啊!
有事儿跟你说!
要紧事!”
陈默?
这陌生的名字像一颗子弹击中了我。
镜子里那张脸的主人?
我的名字?
敲门声更急促了,带着不耐烦的催促:“快点!
真有事!
你女朋友晓薇的事儿!
她家里人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
女朋友?
晓薇?
这两个名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没有激起记忆中任何涟漪,只带来更深的茫然和冰冷。
我完全不记得!
可门外的人言之凿凿。
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挪到门边,眼睛凑近猫眼。
扭曲的鱼眼视野里,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半张脸,油光光的额头,眼睛正警惕地左右扫视着走廊,那眼神里没有多少真正的关切,反而有种刺探和……兴奋?
“她到底怎么了?”
我的声音干涩沙哑,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哎呀!
你还不知道?”
门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夸张的惊诧,“晓薇都失踪三天啦!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急死人了!
昨儿晚上……”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捕捉门内我的反应,压低了嗓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鬼祟,“……有人看见你,就在后头那个废料场边上,黑灯瞎火的,好像在……埋什么东西?”
“轰”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
埋东西?
废料场?
失踪的女友?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冰砖,砸向我毫无防备的意识。
我死死抵住门板,指甲掐进木头里,试图在记忆的荒漠中找到一点反驳的证据。
没有!
关于“晓薇”,关于昨晚的行踪,只有一片空白,比这间陌生的屋子还要空荡、冰冷。
“你…你看错了吧?
我昨晚在家……”我虚弱地反驳,声音却毫无底气。
“在家?
在家干啥?”
门外的追问像刀子一样精准地***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
干什么?
我昨晚……昨晚……记忆的碎片在混乱中猛地闪亮了一下!
清晰得如同近在眼前:温暖柔和的灯光下,流畅的琴音在指尖流淌,黑白琴键光滑冰凉……对!
弹钢琴!
昨晚我在弹钢琴!
这个画面如此具体、真实,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熟悉感,瞬间压倒了门外的指控带来的恐慌。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昨晚在家……弹琴。”
我重复着,声音因找到了“证据”而稍微稳定了些,“一整晚都在弹琴!”
“弹琴?”
门外传来一声意义不明的嗤笑,极轻,却像冰锥刺入耳膜,“哦?
是吗?
那可真是……”他没说完,脚步声响起,带着一种“走着瞧”的意味,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门外的脚步声远去,世界却并未恢复安静。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那清晰无比的钢琴记忆,此刻竟成了唯一能证明我“正常”的孤岛。
它那么真实,那琴键的触感,音符的流淌……可这陌生的房间,镜子里陌生的脸,口袋里诡异的字条,还有那个自称邻居老张的男人带来的可怕消息——失踪的女友,目击的埋藏……一切都像疯狂旋转的漩涡,要把我拖入无底深渊。
“别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记忆。”
字条上的警告再次灼烧着我的神经。
难道连这唯一的记忆……也是假的?
这个念头带来的寒意比之前所有恐惧加起来还要彻骨。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由远及近,目标明确地停在了我的门外。
不同于老张那种市井的粗鲁,这脚步声透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咚!
咚!”
敲门声短促有力,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
“开门,警察!”
两个字像冰水兜头浇下。
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警察!
为什么来得这么快?
是那个老张?
还是……别的什么?
混乱中,一个近乎本能的念头窜了出来:钥匙!
那张字条!
口袋里除了字条,还有一把陌生的黄铜钥匙,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的冰凉。
之前只顾着震惊和恐惧,完全忽略了它。
它有什么用?
指向哪里?
门外又传来更重的敲门声,带着催促:“陈默先生?
请开门配合调查!”
钥匙!
就是现在!
在警察破门而入前,我必须知道它通向哪里!
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动,我猛地转身,不再理会门外的警察,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狭窄、混乱的房间里疯狂扫视。
不是卧室门,不是大门……那只能是……储藏室?
地下室?
我的视线猛地钉死在墙角——一扇极其不起眼的、漆成和墙壁几乎同色的矮小木门,被一堆杂物半掩着,像一个被刻意遗忘的秘密入口。
门外的警察显然失去了耐心,敲门声变成了沉重的撞击:“开门!
否则我们采取强制措施了!”
撞击声如同丧钟。
我像离弦之箭般扑向那扇小门,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钥匙。
那把黄铜钥匙冰冷的齿痕,在昏暗光线下似乎闪着幽微的光。
我胡乱地拨开挡路的破纸箱和旧报纸,灰尘呛得我首咳嗽。
钥匙插入锁孔——竟然严丝合缝!
用力一拧!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簧弹响,在警察撞门的巨大“砰”声和门框碎裂的刺耳噪音中,微弱得几乎被淹没,却像惊雷炸响在我耳边。
门开了。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像腐烂的肉块混合着生锈的铁屑,又掺杂着浓重的尘土和霉菌味,沉重地压在口鼻上。
门内是向下的、陡峭的水泥台阶,没入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
台阶尽头,有什么东西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冰冷的、不祥的微光。
我站在入口,如同站在地狱的边界,被那浓烈的血腥味熏得几乎窒息。
台阶下那片黑暗中,堆叠着模糊的轮廓——铁锹的铲头沾着深褐色的、干涸的污迹;沉重的剁骨刀刀刃上布满暗红的斑点;锈迹斑斑的钢锯锯齿间,似乎还缠绕着几缕深色的、可疑的纤维……全是带血的工具!
它们如同静默的证人,堆叠在台阶下的阴影里,散发着无声的、致命的控诉。
“不许动!
警察!”
身后传来厉声呵斥和杂乱的脚步声,手电筒刺眼的光柱猛地打在我僵首的背上,随即越过我,贪婪地吞噬着台阶下那地狱般的景象。
光柱在那些冰冷的金属工具上跳跃,清晰地照亮了每一块干涸发黑的血渍,每一处可疑的污痕。
“天……”身后传来一声年轻警察压抑不住的、充满惊骇的抽气声。
那声音在死寂的地下室入口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带队的老警察,眼神像鹰隼般锐利,他扫过我惨白如纸的脸,又死死盯住那片血污狼藉,声音冷硬如铁:“陈默!
这是怎么回事?!
解释!”
解释?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满了滚烫的砂砾,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那浓烈的血腥味呛得我胃里翻江倒海。
我的视线越过警察的肩膀,绝望地投向房间中央那台小小的旧电视——它竟然还亮着!
屏幕幽幽地闪烁着蓝光。
鬼使神差地,我的手在口袋里触到了另一个冰冷的硬物——一个同样陌生的、印着超市LOGO的廉价塑料遥控器。
完全是身体的本能,我的拇指狠狠按下了开关!
“滴——”一声轻响,电视屏幕猛地亮起刺眼的白光。
警察们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屏幕上雪花闪烁了几下,迅速稳定下来,显示出清晰的监控画面——正是街角那家灯火通明的24小时连锁超市“万家乐”的收银通道!
时间水印在右下角,白得刺眼:日期:2023年10月26日时间:23:48:17画面中,一个穿着深色连帽衫、帽檐压得很低的身影正站在收银台前。
尽管低着头,但当他侧身将挑选的商品放在传送带上时,那张脸清晰地暴露在超市冷白色的灯光下——高颧骨,薄嘴唇,深陷的眼窝……镜子里那张让我魂飞魄散的、此刻正属于我的脸!
画面中,“我”的动作流畅得近乎麻木。
从货架上拿起一把厨房用的斩骨刀,刀刃在灯光下反射出一道冰冷的寒芒。
走到收银台,扫码,付钱(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接过塑料袋装好的刀,转身离开。
整个过程不超过两分钟,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是…是他!”
那个年轻的警察指着电视屏幕,又猛地指向我,声音因为震惊而变调。
老警察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猛地转向我,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昨晚23点48分,你在万家乐超市买刀!
陈默!
你刚才说你昨晚一整晚都在家弹钢琴?!
这监控你怎么解释?!”
弹钢琴?
我像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浑身剧震。
那温暖灯光下流畅的琴音,那指尖下光滑冰凉的琴键触感……就在几秒钟前,它们还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是我对抗所有污蔑的铁证!
如此清晰!
如此真实!
真实得仿佛此刻指尖还残留着象牙键的微凉!
可现在……电视屏幕上,那个顶着我的脸、穿着连帽衫的“我”,正将一把闪着寒光的斩骨刀塞进塑料袋。
监控时间——23点48分——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记忆里那幅“在家弹琴”的画面上。
时间!
致命的时间差!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黏腻冰冷。
记忆里那完美的“不在场证明”,那唯一的清白支柱,在冰冷的电子证据前,脆弱得像一张浸湿的薄纸,被轻易地、残酷地撕得粉碎!
一个念头带着绝对的、毁灭性的寒意,蛮横地冲垮了所有摇摇欲坠的防线:如果监控里买刀的是“我”,而“我”的记忆却固执地相信自己那时在弹钢琴……那么,昨晚弹钢琴的,究竟是谁?!
或者说……控制着这具身体,去买刀的……又是谁?!
地下室里浓重的血腥味仿佛有了生命,化作无数冰冷的触手,扼住了我的喉咙。
镜中那张陌生的脸,此刻在电视屏幕的冷光映照下,扭曲成一个无声的、充满恶意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