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像被岁月蘸着晨露反复晕染的水墨画,墨色浓淡相宜,裹着湿润的水汽,静静铺展在时光里。
每一道纹路都浸着过日子的烟火气,仿佛一呼一吸间,都能闻见老巷深处飘来的生活香。
古旧街巷是岁月刻下的印记。
斑驳的墙壁脱了层皮,卷着边角,像老者脸上堆叠的皱纹,每道沟壑里都藏着半截故事——或许是某年某月的一场雨,打湿了谁家窗台的茉莉;或许是某户人家的一声笑,惊飞了檐下的燕子。
青石板路被几代人的脚印磨得发亮,雨天里能照见人影,水洼里晃着檐角的碎影,时光仿佛真的泡在了水里,慢慢发着酵。
街边老房子挨挨挤挤,高的矮的错落着,屋顶瓦片层层叠叠,压着几十年风霜。
有些地方长了青苔,绿茸茸的,像给老屋披了件浅绿坎肩。
清晨,阳光从巷子尽头挤进来,斜斜切过墙根,在地上拼出长短不一的金斑,随着日头升高慢慢挪着步子,像一群晒太阳的猫。
家家户户的烟囱里,总有炊烟慢悠悠冒出来,白乎乎的,在檐角打个转,又和隔壁的混在一起,缠缠绵绵升向天空。
空气里飘着油条的麦香、豆浆的醇厚,还有谁家炒咸菜的咸鲜,这些味道揉在一起,就是小城清晨独有的气息,踏实得让人心里发暖。
沿着街巷走,叫卖声此起彼伏,像一串被风吹响的铃铛。
卖早点的阿婆守着竹编摊子,蒸笼叠得老高,白汽从缝里钻出来,模糊了她鬓角的白发。
“来个热乎的糖包不?”
她掀开笼盖,甜香“腾”地漫开来,勾得人脚步发沉。
这手艺是从婆婆那里学的,面发得软乎乎,糖馅里掺了点桂花,咬一口能甜到心里去,小城人都爱这口。
不远处的菜摊前,卖菜大叔蹲在竹筐边,裤脚沾着新鲜的泥。
他天不亮就去菜园子,露水打湿了鞋,却把青菜上的水珠留得好好的。
“看这菠菜,嫩得能掐出水!”
他操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嗓门洪亮,手里的秤杆翘得高高的,总给多添上一把,仿佛要把田埂上的生机都塞进顾客的菜篮。
改革开放的浪潮拍过来时,小城悄悄变了模样。
城郊空地上,一座座工厂像沉默的巨兽拔地而起,红砖砌的墙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烟囱里的灰烟首首往上冒,在蓝天上拖出长长的尾巴,给平静的日子划了道醒目的痕。
工厂铁门每天按时开关,涌进涌出的工人穿着蓝色工装,袖口沾着油污,脸上带着倦意却脚步匆匆。
流水线上的机器“咔嗒咔嗒”转个不停,把一个个零件组装起来,也把日子组装成固定的模样——上班、下班、领工资、过日子。
对他们来说,这轰鸣声里藏着柴米油盐的安稳,是祖辈传下来的、错不了的活法。
可平静的水面下,总有些年轻的心在悄悄翻涌。
收音机里偶尔传来的流行歌,货郎担里新奇的电子表,画报上穿着时髦的城里人……这些都像小石子,在他们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他们趴在工厂铁门上往外望,眼神里有好奇,有渴望,像揣着颗随时要发芽的种子。
林晓就是其中最亮眼的那一颗。
她家住巷子深处,一座带小院子的平房。
院墙不高,爬满了牵牛花,春末就缀满了紫的、粉的小喇叭,清晨会顺着风哼起细碎的调。
院子里还种着几盆月季,是林母从厂里同事那讨来的花苗,精心侍弄着,到了夏天能开得热热闹闹,像打翻了的胭脂盒。
小时候,每当夕阳把院子染成暖融融的橙色,林晓就攥着根枯树枝,蹲在泥地上画个不停。
她的线条歪歪扭扭,有时是天上飘的云,被她画成了长翅膀的绵羊;有时是墙角的月季花,花瓣被涂成了彩虹色;更多时候,是些说不出形状的色块,在她眼里,那是藏在泥土里的星星,是会跳舞的风。
林母下班回来,常看见女儿蹲在地上,鼻尖沾着灰,睫毛上落着金红的光。
她不说什么,只悄悄把晾好的白开水放在石阶上,杯沿上搭着片薄荷叶,清清凉凉的,像给女儿的画添了笔亮色。
等女儿画得入神,她就站在门边看,看那些歪扭的线条在地上“长”出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眼里的温柔能漫出来,像院子里悄悄流淌的月光。
夜里在灯下缝补衣服时,她会对着跳动的灯花叹气:这孩子,心里装着的世界,跟咱们不一样呢。
林父在机床前磨了半辈子,手掌结着厚厚的茧,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掉的油污。
他看林晓趴在桌上涂涂画画,总忍不住皱眉:“整天瞎画啥?
能当饭吃?”
话虽硬,却会在路过供销社时,盯着玻璃柜里的素描本看半天,最后拎回一本最便宜的,往女儿桌上一放,嘴硬道:“别总在地上画,脏。”
林晓把本子抱在怀里,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页,心里像落了场春雨,痒丝丝的,冒出些毛茸茸的嫩芽。
她开始攒零钱,一分、两分地往铁皮盒里塞,塞够了就跑去供销社,换一支带橡皮头的铅笔。
笔杆被她攥得温热,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比巷口铜铃的响声还好听。
她画院子里的牵牛花,画墙上的光影,画路过的阿婆担着的菜篮子,每一笔都带着股执拗的认真,像在跟时光较劲。
在学校里,林晓因为画画小有名气。
教室后面的黑板报,总被她画得满满当当——春天是抽芽的柳树,枝条软得像绸带;夏天是盛开的荷花,粉白的花瓣上像沾着露水;秋天是金黄的稻穗,沉甸甸地弯着腰;冬天是飘雪的屋顶,白得晃眼。
粉笔灰落在发间、肩头,她却像握着神奇的魔棒,眼里闪着光。
班主任李老师常站在一旁看,末了总拍拍她的肩:“晓儿,你这手巧的,将来能画出大天地。”
工厂的轰鸣声还在继续,巷子里的炊烟依旧升起,日子像青石板路上的水洼,平静无波。
林晓把画满了的本子小心翼翼地藏在床底,一本又一本。
上面画着会飞的工厂烟囱,画着长翅膀的流水线,画着在云端跳舞的工人……她不知道这些画能飞多远,但握着笔的手,总带着股不肯停下的劲儿,像要在纸上凿出一条路来。
转眼,就要上高中了。
她站在院子里,看着牵牛花顺着墙往上爬,藤蔓己经触到了屋檐。
风掠过花瓣,像在轻轻推着她:往上长,再往上长。
她的梦,也该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