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盲2009年12月31日,北京零下十三度。我蹲在图书馆四楼西南角的暖气片旁,把冻裂的虎口贴在滚烫的铁皮上,疼得直抽气。沈砚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穿着件黑色羽绒服,拉链却敞到胸口,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灰色卫衣,像把夜色披在身上。“你流血了。”他说。我低头看,才发现虎口裂口渗出的血珠已经顺着指缝滴在《固体物理》的扉页上,晕开一小片红褐色的花。沈砚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半包皱巴巴的维达纸巾,抽出一张按在我手上。纸巾上有淡淡的黄瓜味,和他身上的一样。“谢谢。”我小声说。他没接话,只是用指腹轻轻按住纸巾边缘。他的指甲剪得很短,指节突出,右手食指第二个关节处有块细小的疤,像被笔尖戳出来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小学做电路实验时,被220V电压击中的痕迹。“陈絮。”他突然叫我的名字。我惊得抬头,撞进他眼睛里。那是一双很深的眼,黑得几乎看不见瞳孔,却映着图书馆惨白的顶灯,像两汪结着冰的湖。“你怎么知道我名字?”他扬了扬手里的借书证。我这才注意到他另一只手还拎着我的学生证——刚才摔那跤时从口袋里滑出来的。照片上的我扎着马尾,笑得牙花子乱飞,丑得惨不忍睹。“物理系09级,陈絮。”他念出证上的字,突然笑了,“原来你就是那个期中考试把薛定谔方程写成‘薛定谔的猫在箱子里喵喵叫’的姑娘?”我耳根瞬间烧起来。那次考试我发着高烧,写完最后一题就直接晕在了考场上,据说后来被两个保安抬去了校医院。这件事在理学院传了整整一个月,连食堂打饭的阿姨见了我都要问一句“今天猫还叫吗”。“我那是……是......”我支吾着,突然发现他睫毛上沾着片很小的雪花,随着他说话轻轻颤动,像随时会融化的蝶。“陈絮。”他又叫我,这次声音低下去,几乎成了气音,“你疼吗?”我愣住。不是问“你手疼吗”,也不是“你冷不冷”,而是“你疼吗”——像把这些年所有没说出口的疼都揉进这三个字里。暖气片发出“咔哒”一声响,我猛地缩回手,纸巾掉在地上,被热风卷着飘到沈砚脚边。他弯腰去捡,羽绒服领口滑下来,露出后颈处一块淡青色的胎记,形状像片被风吹歪的银杏叶。“沈砚!”远处有人喊他。他直起身,把学生证塞进我手里。指尖擦过我掌心时,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奶奶说的话:如果一个人的手比你的凉,那他上辈子是淹死在水里的。“我得走了。”他说,“实验室还有数据要跑。”我点头,看着他转身。黑色羽绒服的下摆扫过书架最底层,带起一阵细小的尘埃,在斜射进来的阳光里跳舞。走到楼梯口时,他突然回头:“陈絮。”“嗯?”“新年快乐。”那天是2009年最后一天。图书馆的挂钟指向23:47,再过十三分钟就是2010年。我攥着学生证蹲在原地,听见自己心跳声大得像是有人在胸腔里擂鼓。后来我才明白,有些人出现就是为了在你生命里放一场大火,然后转身离开,留下你抱着灰烬,在余温里慢慢疼。但当时我只顾着看那滴融化的雪水从他睫毛上落下来,砸在地上,碎成八瓣。2 樱桃味的雪夜2010 年 2 月 14 日,正月初一,北京下了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宿舍楼门禁提前到晚上十点,整栋理学院的女生楼像被谁关掉了总闸,走廊灯一盏接一盏地暗。我抱着热水袋从自习室回来,刚推开 314 的门,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下楼。"——沈砚三个字,一个句号,震得我指尖发麻。楼梯间只有应急灯亮着,我踩着棉拖鞋往下跑,塑料鞋底在台阶上敲出哒哒哒的急促鼓点。快到一楼时,我猛地刹住——沈砚就站在玻璃门外的雪地里。他穿一件驼色牛角扣大衣,领口有一圈我没见过的灰色羊毛围巾,雪花落在他睫毛上,积了小小一座白色岛屿。看见我,他先偏头笑了一下,左颊那颗梨涡像被人用指尖轻轻按进去,迟迟不弹回来。我推门出去,寒风“呼"地灌进脖子。“你怎么进来的?”我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他抬手,指间挂着一串亮晶晶的钥匙——宿管阿姨家小孙子今晚在他实验室补课,钥匙是临时报酬。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把那条灰色围巾解下来,往前一步,围巾带着他的体温兜头落下,把我整个人裹进去。羊绒蹭在下巴,痒痒的,像他刚剃过的短发。“闭上眼。"他说。我下意识攥住他大衣袖口,布料冰凉,却透出暖融融的体温。他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什么——冰凉的小圆球贴上我唇瓣,轻轻一压,酸甜爆裂。是樱桃。他用指尖捏着樱桃梗,把果肉抵在我牙齿外,咔哒一声,汁水溅开,染红我舌尖。我睁眼,撞进他带笑的眼睛里,那里面映着两个小小的、被雪光镀亮的我。“甜吗?”他问。我点头,嘴里含着半颗樱桃,说话含糊:“……但还没熟。”“没熟才酸。”他低声笑,“酸一点,你就记得久。”雪越下越大,他把我拉到宿舍楼后的小树林里。那里居然立着一架被雪埋了半截的旧秋千——铁链锈迹斑斑,踏板却干净得不可思议。他先坐上去,双脚撑地,大衣下摆铺成一把展开的伞。然后拍拍自己大腿:坐这儿,木板凉。我犹豫半秒,跨坐上去,双手无处安放,只好抓住他胸前牛角扣。扣子冰凉,我心跳却滚烫。他脚尖一点,秋千晃起来。铁链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雪花被风卷起,像慢动作倒放的樱花。我仰头,看见他的喉结在围巾边缘滚动,像一粒被雪埋了半截的鹅卵石。“沈砚……”我喊他。“嗯?”他低头,鼻尖几乎贴上我的额头。“你体温好高。”我说完就后悔了,耳垂烧得能化雪。他却笑出声,胸腔震动隔着两层大衣传来,像低音炮贴着耳膜。秋千越荡越高,他忽然抓住我手腕,把我左手塞进他大衣口袋。口袋里暖得不可思议,还有一包被体温捂热的旺仔牛奶,铝盒表面凝着细小的水珠。“给你暖手。”他说,“顺便贿赂你。”“贿赂什么?”“贿赂你今晚十二点之前,都不要想别人。”我低头抠牛奶盒的拉环,指尖抖得拉不开。他“啧”了一声,接过牛奶,食指扣住拉环,轻轻一扯——“呲啦”一声,甜腻的奶香混着樱桃味在雪夜里炸开。他把牛奶递到我嘴边,我喝了一小口,嘴唇沾上一层奶沫。他盯着我看,忽然凑近,舌尖飞快扫过我下唇,像猫偷奶油。“好了”他退开一点,声音低哑,“现在是我的味道了。”雪落在睫毛上,世界安静得能听见心跳。我攥着他围巾一角,小声问:“沈砚,你是不是……”“是。“他没等我说完就答,“是喜欢你。”四个字,比雪还轻,却比夜还重。我脑子“嗡”的一声,耳边只剩铁链摇晃的吱呀声。他抬手,把我羽绒服帽子扣上,帽檐绒毛蹭过他下巴。—陈絮,”他喊我名字,像在舌尖滚过一圈才舍得吐出来,“闭眼。”我缓缓闭上眼。下一秒,冰凉柔软的触感落在我鼻尖——不是吻,是他用牙齿轻轻叼走了我鼻尖上的一片雪花。温热呼吸喷洒在皮肤上,像有人点燃了雪。“好了,”他低声说,“现在这片雪是我的,你也是。”十二点整,远处忽然炸开一串烟花,金色火星在雪幕里开出巨大的菊。他牵着我手腕往回走,脚印并排,像两串省略号。宿舍楼门前,他松开手,指尖从我掌心滑出去,像退潮。我跑上台阶,回头,看见他站在雪地里,大衣被风吹得鼓起,像一艘即将远航的船。“陈絮!”他忽然喊我。我转身。他双手拢在嘴边,声音穿过风雪:—新年快乐!还有——”“什么?”“还有——樱桃熟了!”我笑着冲他挥手,围巾在风里划出弧线。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天他递给我的不是樱桃,是一颗把余生都提前预支的、酸酸甜甜的心。3 橘子汽水的月亮2010 年 6 月 17 日,夏至前一天,北京闷热得像个被拧紧的易拉罐。理学院旧实验楼外那棵歪脖子梧桐,被傍晚 18:47 的落日烘得金黄。我刚推开 207 的门,就被一股带着冰碴儿的小苏打味撞了个满怀——沈砚站在实验台前,白大褂袖口卷到肘弯,露出小臂内侧一颗淡褐色的痣。听见动静,他侧头,眼尾弯出一个小小的、只有我能看见的月牙。“闭眼。”又是这两个字。我下意识攥紧帆布包带子,睫毛抖得像触了电。他伸手,冰凉的指尖覆在我眼皮上——带着一次性乳胶手套,掌心却烫得惊人。世界瞬间暗下来,只剩耳边他压低的呼吸,和冰箱压缩机“嗡嗡”的震动。“张嘴。”我照做。下一秒,舌尖抵住一个冰凉的小圆球——碳酸气泡“噼啪”炸开,橘子味像小烟花。是汽水糖。他指尖轻轻一送,糖滚到我齿间,甜味顺着神经一路窜到指尖。我睁眼,先撞进他得逞的笑里,再看见他左手握着一瓶刚开启的橘子汽水,瓶口还“呲呲”冒着雾。“实验成功,庆祝一下。”他说得一本正经,耳尖却红得透明,像被汽水泡过的晚霞。我还没说话,他忽然弯腰,白大褂下摆扫过我膝盖。——他正用膝盖顶开实验台下的小冰箱,从里面捧出一只搪瓷盆。盆里堆着碎冰、薄荷,还有十几瓣剥得坑坑洼洼的橘子。最上面居然用牙签插着一只迷你纸伞,歪歪扭扭写着“陈絮号”。“我……自己雕的。”他挠挠鼻尖,薄荷碎沾在指缝,像撒了一把绿星星。我笑得弯腰,额头差点磕到实验台。他“啧”了一声,单手扣住我后脑勺,把我按在他胸口。白大褂上是洗衣液混着实验室淡淡丙酮的气味,像月光晒过的棉被。心跳隔着两层布料传过来——咚、咚、咚——每一下都踩在我耳膜上。“别动。”他声音低得像在嗓子里滚了一圈。我僵着脖子,感觉他用食指指腹轻轻擦掉我眼尾笑出的泪。动作太轻,像羽毛,又像怕碰碎什么。“陈絮,”他忽然喊我,声音有点哑,“抬头。”我抬头——整个实验楼的天花板不知何时被他挂满了折纸星星。星星用荧光笔画了轨道,连成一条歪歪扭扭的银河。最中间最大那颗,是橘色的,用回形针别着一张便签:今晚 20:26,月亮在 27°N 升起,我偷跑出去接它,你要不要一起?我呼吸一滞。他已经摘下手套,掌心贴在我后颈,拇指无意识地摩挲我耳后的软肉。“走吗?”他问。我点头,点得太猛,额头撞到他下巴。他“嘶”了一声,却笑得更深,梨涡里像盛了汽水泡泡。——20:15,他骑着一辆黑色山地车,车筐里放着那盆橘子冰。我侧坐在后座,双手揪着他 T 恤下摆。T 恤是他大一参加物理竞赛的队服,背面印着“E=mc²”,此刻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一面小小的帆。“抱紧。”他回头,鼻尖上沾着一点薄荷碎。我咬牙,环住他腰——掌心下的肌肉瞬间绷紧,像被按下什么开关。他踩踏板的速度突然加快,风把橘子汽水的甜味卷得到处都是。路灯一盏一盏掠过,我们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又在下一个路口重叠。——20:26,天文台后山。他把车随手一扔,车筐里的橘子冰“哐当”晃了一下,纸伞歪得更厉害。草地上铺着一张野餐垫——居然是他实验室的防静电垫,上面用马克笔画了歪歪扭扭的月亮和兔子。“垫子太丑,”他挠头,“但我来不及买新的。”我笑得跪坐在垫子上,膝盖压住一只画歪的兔子耳朵。他蹲下来,从兜里掏出一只……橘子?不对,是剥了皮、果肉被挖空的橘子壳。壳里插着一根极细的仙女棒,他用打火机“嚓”地点燃。火星“滋啦”窜起,在橘子壳里炸出金色的小瀑布。“许愿。”他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夜色。我双手合十,闭眼——再睁眼时,发现他正盯着我看。仙女棒熄了,最后一星火花落在他睫毛上,像给他点了颗泪痣。“许了什么?”他问。我摇头,故意不说。他却突然靠近,额头抵住我额头,鼻尖相触。呼吸交缠间,我听见他小声说:“我许的愿是——明年今天,还能这样和你一起浪费橘子。”——21:03,月亮升到最高。他仰躺在草地上,T 恤下摆卷到胸口,露出肚脐上方一颗更淡的痣。我侧躺在他身边,用一根狗尾巴草戳他手背。他反手扣住我手腕,把我手指拉到他唇边,轻轻咬了一口。不疼,像被橘子汽水里的气泡碰了一下。“陈絮。”他突然翻身撑在我上方,手臂撑在我耳侧,影子把我整个罩住。月光从他肩膀漏下来,像给他镀了一层银边。“我想……”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尾音消失在喉咙里。我屏住呼吸。下一秒,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实验报告纸。纸被折成小小一块,展开后上面用铅笔写了密密麻麻的公式,最下面一行是:在 27°N、海拔 43m 处,陈絮对沈砚的重力加速度 g’ = ∞我愣了两秒,笑得眼泪都出来。他却突然低头,吻落在那行字上——隔着纸,像隔着整个宇宙的温柔。“陈絮,”他声音颤着,却亮得像星星,“我……我申请成为你的实验变量。”我伸手,勾住他后颈,把他拉下来。薄荷味、橘子味、还有他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一起淹没了我。——21:47,我们下山。他推着车,我抱着那盆化了一半的橘子冰。走到宿舍楼下,他突然停下,从车筐里捞出一只——被压扁的橘子。果肉爆开,汁水顺着他指缝往下滴。“完了,”他皱眉,“压坏了。”我踮脚,就着他手腕咬了一***开的橘子。甜得发腻,带着一点微酸的回甘。“没坏,”我舔掉他指尖的汁水,“刚刚好。”他盯着我,喉结滚了又滚。最后只是伸手,把我羽绒服帽子扣上,帽檐绒毛蹭过他下巴。“陈絮,”他说,声音哑得不像话,“明天夏至,昼最长夜最短。”“嗯?”“所以……”他顿了顿,突然弯腰,额头抵住我额头,“所以我可以喜欢你久一点,再久一点。”——回到宿舍,我拆开那张实验报告纸。背面还有一行铅笔字,被公式挤得小小的:如果明天下雨,我们就逃课去喝第二杯橘子汽水。如果不下雨……就亲到下雨为止。我抱着纸躺在床上,听见窗外 22:30 的蝉鸣。蝉声里混着一点很轻的、像汽水开瓶的声音。我知道,那是沈砚在楼下,用橘子味的月亮,偷偷给我的晚安吻。4 玻璃晴朗,橘子辉煌——“我在 2011 年秋天的尾巴上,偷偷把余生递给他,可他没接住。”一、2011.10.7
傍晚 18:03
理学院天台北京的秋天像被谁拧开了最后一罐氧气,风里有干燥的金盏菊味。沈砚单膝蹲在栏杆外侧的窄沿上,背对整座城市,指尖捏着一截粉笔。粉笔灰簌簌往下掉,落在他黑色卫衣的帽绳上,像一场逆向的雪。“你别动——”我声音在抖,手指死死攥住他的衣摆。他回头,眼尾弯出一个“放心”的弧度,左颊梨涡深得能埋进日落。“陈絮,”他声音轻得像风,“帮我计时,三十秒。”粉笔在他指间转了个漂亮的弧,他开始在灰白天台地面写字:C 像一弯新月,X 像交叉的星光,最后一笔勾上去,正好三十秒。CX——我的名字缩写,被他写在 80 米高的悬崖边,脚下是万丈灯火。他跳回栏杆内侧,落地时膝盖撞到我小腿,两个人一起跌坐在水泥地上。他掌心撑在我耳侧,呼吸带着橘子汽水的甜,一下一下吹乱我刘海。“好了,”他说,“现在整个北京的黄昏都认识你了。”二、2011.10.7
晚上 19:27
三教 502 空教室最后一节课的***刚走,黑板槽里还留着白色的粉尘。沈砚把投影仪的遥控藏在身后,像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闭眼。”我听话地阖眼,听见他脚步很轻地绕到讲台后,“咔哒”一声,灯灭了。再睁眼,整面墙亮起——是他用幻灯片做的“星空”,每一颗星都是我拍过的实验数据,被他转成光点。猎户座腰带的三颗星,是去年我烧坏的三个电阻;天鹅座的β星,是我补测到凌晨两点的折射率。而银河最亮的那颗,是他自己的心跳曲线——“我把喜欢写进了傅里叶变换,”他声音低哑,“你解得开吗?”我没回答,只是踮脚去够他手里的遥控器。指尖碰到他指节,冰凉的,却在下一秒被他反手握住。他牵着我走到窗边,推开老旧木窗,夜风灌进来,卷着桂花香。“伸手。”我伸出手,一枚薄薄的玻璃片落在我掌心——是他实验室刚拉出来的光学薄膜,镀了银,边缘还留着灼烧的彩虹。“透光率 97.8%,”他声音贴在我耳后,“剩下的 2.2%,是我没敢说出口的喜欢。”玻璃片映着路灯,在我指腹折出小小的光斑。我抬头,撞进他眼睛里,那里也有光斑,在晃。“沈砚,”我听见自己声音发颤,“如果我说我也——”他忽然低头,吻落在我的指尖,隔着那片玻璃。温度透过银膜,烫得我差点握不住。“别说,”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先让我存个档。”三、2011.10.7
深夜 23:11
校医院走廊夜里的医院像一艘沉船,走廊灯一盏亮一盏暗。沈砚坐在蓝色塑料椅上,白大褂领口蹭着下巴,睫毛在下眼睑投出很长的影。我蹲在他腿间,手心贴着他膝盖——那里有一道新鲜的擦伤,血珠凝成小小的红珊瑚。“怎么弄的?”我问。他偏头,笑得有点坏:“给你写名字的时候,粉笔断了,差点掉下去。”我手指抖了一下,碘伏棉球按得太重,他“嘶”地抽气,却没躲。“疼吗?”“疼,”他点头,忽然抓住我手腕,把我手指按在他左胸口,“但这里更疼。”掌心下,他的心跳快得不像话,像要冲破肋骨。我眼眶发热,低头给他贴创可贴,却听见他轻声说:“陈絮,如果我以后……忘了怎么回家,你会来找我吗?”我抬头,撞进他眼底——那里有一层很薄的雾,像被风吹皱的湖。“会,”我声音哽咽,“我带你回家。”他没说话,只是张开手臂。我扑进他怀里,听见他心跳隔着布料传来,像一声又一声的“对不起”。四、2011.10.8
凌晨 00:47
宿舍楼后的小巷他送我回来,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长到我以为能一路走到明天。走到铁栅栏前,他忽然停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半瓶细碎的银白色粉末,在月光下像流动的星沙。“镁粉,”他说,“刚才那片玻璃的边角料。”他拔开瓶塞,倒出一点在掌心,对着路灯轻轻一吹——银光四散,像一场袖珍的流星雨。我伸手去接,粉末落在皮肤上,凉丝丝的,带着极淡的焦糊味。“许愿。”他说。我闭眼,再睁眼,他正看着我,眼底映着未散的星屑。“许了什么?”我摇头,眼泪却先掉下来。他慌了,用指腹去擦,越擦越湿。“陈絮……”他声音发颤,“别哭,我……”我踮脚,吻住他。牙齿碰到他的,尝到一点铁锈味——刚才给他涂碘伏时不小心咬破了嘴唇。他却笑了,笑得梨涡里盛满了星屑,“原来愿望是这个,”他低声说,“那我提前实现了。”五、2011.10.8
凌晨 01:12
宿舍楼梯间我转身上楼,回头,他还站在原地,影子被路灯钉在地上,像一枚不肯离去的月亮。我跑回二楼拐角,隔着窗户看他。他忽然抬头,冲我挥手,然后——双手拢在嘴边,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话。我辨认了很久,眼泪终于砸在手背上。他说的是:“明天见。”可后来我才明白,有些“明天”,其实是“来生”。5 坍缩——“我把他的心跳录进了示波器,却忘了按暂停。”2011.10.8
清晨 06:39
宿舍楼下天刚擦亮,雾气像没拧干的毛巾,滴滴答答往领口里渗水。我抱着书冲下楼,一脚踩进积水,“啪”一声溅起半尺高的水花。沈砚站在老地方,单手揣在兜里,另一只手拎着一杯豆浆——杯口结了一层薄薄的膜,像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早安。他今天没穿外套,只一件灰色卫衣,领口被风吹得翻卷,露出锁骨上一道新鲜的指甲抓痕。我愣住:“你……昨晚没回去?”他把豆浆塞进我手里,指尖冰凉,指腹却烫得吓人。“回了,”他笑,梨涡浅浅,“睡不着,又出来跑圈。”我低头喝豆浆,甜得发苦;抬头时,他正盯着我,眼底有根红得刺眼的血丝,像裂开的晚霞。突然,他身体晃了一下。很轻,像风吹歪芦苇。豆浆杯从我手里滑落,“啪”地砸在地上,白色液体漫过他的球鞋。我伸手去扶,却只抓住一把空气——沈砚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后脑勺磕在台阶棱角,发出闷钝的“咚”。二、2011.10.8
上午 09:17
校医院急诊走廊白得晃眼,消毒水味刺进鼻腔,像无数根冰针。我攥着沈砚的学生证,塑料边缘勒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抢救室的门开开合合,护士进出像无声的黑白片。我蹲在地上,盯着那道铁门,仿佛只要盯得够久,它就会吐出一句“没事”。铁门终于开了,医生摘下口罩,声音平板:“癫痫持续状态,脑部缺氧五分钟,目前深度昏迷。”我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像冬夜踩裂冰面。病床被推出来,沈砚躺在上面,脸色比床单还白,睫毛在氧气面罩里投下一小撮阴影。他的左手垂在床沿,指尖微微蜷着,像要抓住什么。我伸手去握,却发现他掌心全是粉笔灰——凌晨写我名字时留下的,被冷汗晕开,成了灰白的泥。三、2011.10.8
下午 13:52
病房我获准进去十分钟。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像倒数的计时器。我坐在床边,把额头贴在他手背上,皮肤凉得像一块玉。“沈砚,”我小声叫他,“你不是说……明天见吗?”没有回应。我掏出那片镀银玻璃,举到窗边。光线穿过薄膜,在他脸上投下一小片彩虹,刚好落在梨涡的位置。我轻轻晃动手腕,彩虹便在他脸上游走,像那年我们在天台风里追过的落日。“你看,”我哽咽,“玻璃晴朗,橘子辉煌……你答应陪我看下一个秋天的。”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我猛地抬头——心电图上的绿线疯狂抖动,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鸟。医护人员冲进来,把我挤到角落。我看见他们掰开他的嘴,插管,推药,电击——他的胸口被按得深深陷下去,又弹回来,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200 焦耳,充电——”“闪开!”电流穿过他的身体,他整个人弹起,又重重落下。一次,两次,三次……心电图终于拉成一条笔直的绿线。医生转头看我,嘴唇开合,我却只听见自己耳膜里血液轰鸣的声音。四、2011.10.8
下午 14:27
停尸间冷气从脚底漫上来,像一条冰冷的蛇。沈砚躺在不锈钢台上,白布盖到锁骨,露出左肩一小块胎记,形状像歪掉的银杏。我伸手去碰,指腹下的皮肤已经僵硬,像冻过的蜡。护士递给我一个透明袋,里面是他的遗物:学生证、宿舍钥匙、半板没吃完的抗癫痫药,还有——一张被血浸透的便利贴。我抖着手展开,上面用铅笔写着:如果我忘了醒来,就把我留在 2011 年的秋天,别带我去 2012。字迹被血晕开,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没来得及收住的叹息。五2011.10.8
晚上 23:11
实验楼天台我回到他写我名字的地方。粉笔字早被保洁冲得干干净净,只剩地上一滩未干的水渍,倒映出我的影子,扭曲得不像人形。我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那瓶镁粉。瓶塞被血黏住,我拧了三次才打开。银白色粉末倾泻而下,落在水渍里,瞬间熄灭成灰。我学着他的样子,用指尖沾了一点,对着夜空吹——没有流星,只有风把粉末扬回我脸上,像一场倒放的雪。我仰起头,月亮大得吓人,像一只冷漠的眼睛。忽然,我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空无一人。可地上却多了一双湿漉漉的脚印,从他写我名字的位置,到我脚下,然后——戛然而止。六、2011.10.9
凌晨 00:00
宿舍楼梯间我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手机亮了一下。一条未读短信,发件人:沈砚。时间:2011-10-08 14:26内容只有两个字:别怕我盯着屏幕,泪砸在键盘上,屏幕自动熄灭。黑暗中,我听见自己心脏“咚”地一声,像什么东西终于落地。原来他早就写好了结局——只是忘了告诉我,“别怕”的下一句,是“忘了我”。6 灰烬里的心跳——“后来我学会像拆炸弹一样拆他的遗物,每打开一件,就少一块肋骨。”一、2011.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