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扒着马车木窗的缝隙往外看,鼻尖几乎要贴上蒙着细纱的窗棂——元丰七年的汴京,正把它鎏金般的晨光,泼洒在绵延十里的朱雀大街上。
“小姐快坐好,当心被人瞧见。”
卢氏伸手想把她拉回来,指尖却先触到了窗缝里钻进来的风。
这风里裹着香料铺的甜香、酒肆的醇气,还有远处茶坊飘来的炒茶声,混在一起,竟比章丘的槐花风更热闹几分。
李清照却不肯缩回去。
她看见戴着幞头的小吏骑着青骢马从车旁掠过,腰间鱼袋晃出细碎的金芒;看见挑着花担的货郎在人群里穿梭,担子上的芍药开得比章丘的牡丹还要泼辣;更远处,巍峨的宣德楼在薄雾里露出飞檐,琉璃瓦被太阳照得发亮,像落了满地的星星。
“卢氏你看,那楼好高。”
她指着宣德楼的方向,声音里带着惊叹。
在章丘时,最高的建筑是城外的佛塔,可哪有这般气派?
飞檐上的走兽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下来,把整条街都护在翅膀底下。
卢氏顺着她指的方向瞥了一眼,忙着把被风吹乱的帷帽系带系好:“听说那是皇宫的门楼呢,咱们百姓不能近前的。”
她摸出块桂花糕塞进李清照手里,“快吃点东西,过了州桥就到苏学士府了。”
李清照咬着糕,眼睛却还黏在窗外。
马车正驶过州桥,桥下的汴河水面上,画舫首尾相接,船上的歌女正弹着琵琶,咿咿呀呀的曲调顺着水纹飘过来,把“少年听雨歌楼上”的句子首接送进她心里。
她忽然想起父亲教过的柳永词,原来“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说的,就是眼前这景象。
“父亲,汴京的人都不用睡觉的吗?”
她转头问坐在对面的李格非。
父亲正闭目养神,手里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头,听见这话,眼尾的笑纹便漾开来:“汴京是不夜城,到了上元节,连月亮都要躲起来呢。”
“比章丘的庙会还热闹?”
“章丘的庙会是溪流,汴京的繁华是江海。”
李格非睁开眼,目光落在女儿发亮的脸上,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帷帽的轻纱,“只是江海虽大,也藏着暗礁。
往后出门,不可再像在章丘那样随处跑了。”
李清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却早被街上的景象勾走了魂。
她看见绸缎铺的伙计正踮着脚往门楣上挂新到的云锦,那颜色比她见过的任何花都要鲜亮;看见书坊门口堆着成摞的刻本,连路过的孩童都能背出几句“床前明月光”;还看见两个穿着襦裙的少女站在胭脂铺前说笑,头上的珠钗一晃,竟比溪亭的白蝶还要灵动。
“她们也读书吗?”
她忍不住问卢氏。
“听说汴京的官家小姐,有的也请先生教诗文呢。”
卢氏压低声音,“但更多的是学琴棋书画,将来好配个好人家。”
李清照没再接话。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把那方“漱玉”砚台交到她手里时说的话:“才学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不是用来换珠钗的。”
那时她不懂,此刻望着汴河边那些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女子,忽然觉得母亲的话像颗沉在水里的石子,慢慢在她心里落定了。
马车拐进一条僻静的巷弄,喧闹声陡然淡了下去。
青石板路变得干净,两旁的院墙也高了许多,墙头探出的海棠花枝上,挂着晶莹的晨露。
李清照正看得出神,马车忽然停了。
“到了。”
李格非率先下车,伸手扶她。
李清照踩着卢氏的手下车时,差点被裙摆绊倒。
眼前的宅院虽不如章丘李府宽敞,却更显雅致——黑漆大门上挂着“李氏府”的匾额,笔力遒劲,竟是苏轼的字迹。
门两侧的石狮子嘴里含着滚珠,被往来的人摸得发亮。
“这是苏学士亲笔题的?”
她仰头望着匾额,手指不自觉地在空中临摹那撇捺。
“前年苏学士在京时,得知为父要迁来,特意写了送过来。”
李格非笑着推开大门,“往后你若想见苏门的长辈,过条街就到了。”
跨进门槛,迎面是座小小的影壁,上面刻着“耕读传家”西个字。
转过影壁,庭院里种着两株石榴树,比章丘的那棵矮些,却也结了不少青果。
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廊下的栏杆雕着缠枝莲纹,比章丘的素木栏杆精致得多,却少了几分自在。
“小姐你看!”
卢氏指着东厢房窗下,那里摆着个熟悉的花盆——正是她从章丘偷偷带来的那盆墨菊,此刻正精神抖擞地立在青砖地上,叶片上还沾着旅途的风尘。
李清照心里一暖,快步走过去摸了摸菊叶:“你倒比我结实。”
“卢氏怕你想家,一路上用棉絮裹着花盆呢。”
李格非的声音从正房传来,“进来看看你的书房。”
东厢房被辟成了书房,比章丘的那间小,却收拾得更雅致。
靠窗摆着张梨花木书桌,案上笔墨纸砚俱全,墙上挂着幅《寒江独钓图》,画的正是她在章丘常看的江景。
最让她欢喜的是,书架上己经摆了不少书,大半是父亲从汴京书市新购的,还有几本竟是苏轼的手稿真迹。
“父亲!”
她捧着本《东坡志林》,指尖都在发颤,“这是真的?”
“前几日去拜访苏子由先生,他见我搬新家,便送了这几本。”
李格非替她翻开书页,“你看这里,是子瞻先生自己改的字句。”
李清照凑近了看,果然见页边有几处添改的痕迹,墨色略深,笔画却比正文更洒脱。
她忽然想起在章丘时,父亲教她读“大江东去”,说苏轼的词是“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出来的”,此刻摸着这带着墨香的纸页,倒真觉得有股豪气从字里渗出来。
“往后在这里读书,可不许再用银簪挑书页了。”
李格非点着她的额头,“这些书都是宝贝,比章丘的刻本金贵得多。”
“女儿知道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回书架,忽然瞥见窗台上摆着个新做的锦囊,里面鼓鼓囊囊的,打开一看,竟是她从章丘带来的那些花瓣——卢氏不知何时己经把它们分门别类,用棉纸衬着,整整齐齐地码在里面。
“卢氏,你……小姐不是要夹在苏学士的词集里吗?”
卢氏笑着替她把锦囊挂在书架上,“等过几日收拾妥当了,咱们就一页页夹好。”
正说着,李迒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串钥匙:“父亲,库房都收拾好了,碑拓和书箱都入了柜。”
他扫了眼李清照的书房,眉头又习惯性地皱起来,“妹妹的书房挨着内院,往后看书晚了,莫要大声吟诵,当心被邻居听见笑话。”
“二哥怎么总说笑话?”
李清照不服气,“苏学士还在大街上和人论诗呢,难道也要怕人笑话?”
“那是男子。”
李迒把钥匙递给父亲,“女子当有女子的样子,轻声细语,谨守闺阁才是正理。”
“好了,刚到新家,少说两句。”
李格非接过钥匙,对李迒道,“你去街上买些时鲜蔬果,晚上咱们简单吃点,也算燎锅底了。”
待李迒走了,才对李清照道,“你二哥是操心太过,他在汴京待过两年,知道这里的规矩比章丘多。”
“女儿明白。”
李清照低头看着窗台上的墨菊,忽然觉得这花盆里的土,好像比在章丘时重了些。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李清照坐在书桌前,手里捧着本《洛阳名园记》,眼睛却望着窗外。
隔壁苏学士府的院子里,传来孩童的笑声和读书声,隐约能听见“明月几时有”的句子,被风送过来,竟带着章丘槐花的清甜味。
“小姐,要不要出去走走?”
卢氏端着碗冰镇酸梅汤进来,“我问过门房了,巷口有个小花园,好多人家的小姐都在那里荡秋千。”
李清照摇摇头:“不去了。”
她翻开《洛阳名园记》,指着其中一段,“你看,这里写的‘湖园’,有山有水,倒像咱们章丘的大明湖。”
卢氏凑过来看了看,笑道:“纸上的哪有真的好?
等过几日先生有空了,让他带咱们去金明池瞧瞧,听说那里比书上写的还热闹。”
“金明池?”
“就是皇家的园林,到了端午,还要赛龙舟呢。”
卢氏给她讲起从门房那里听来的新鲜事,“有画舫,有歌楼,还有卖各种玩意儿的小贩,比州桥还要热闹十倍。”
李清照的心又活泛起来。
她想象着龙舟在水面上飞驰的样子,会不会比她在章丘追的白蝶还要快?
那些画舫上的人,会不会也像她一样,喝醉了就指着晚霞喊“红绸子掉水里了”?
“等我把《洛阳名园记》看完,就求父亲带咱们去。”
她拿起笔,在书页空白处画了个小小的龙舟,船头还站着个举着旗子的小人,倒有几分她自己的模样。
傍晚时分,李格非带着位客人回来。
那人穿着件月白长衫,颔下留着三缕长须,眼神温润,见了李清照,便笑着拱手:“这位就是清照侄女吧?
果然如格非兄所说,眉目间带着灵气。”
“这是晁补之先生,苏门的学士。”
李格非拉着李清照的手,“快叫晁先生。”
“晁先生好。”
李清照规规矩矩地行礼,心里却在想,这就是写“无可奈何花落去”的那位词人吗?
难怪说话都带着韵律。
晁补之目光落在她书桌上的《洛阳名园记》上,笑道:“侄女在看李格非先生的大作?”
“是。”
李清照脸颊微红,“女儿觉得写得真好,好像亲眼见了那些园子似的。”
“哦?
那侄女觉得,哪处园子写得最妙?”
晁补之饶有兴致地问。
“‘独乐园’。”
她脱口而出,“‘卑小不可与他园班’,却让人觉得自在。”
晁补之与李格非相视一笑。
晁补之抚掌道:“好个‘自在’!
格非兄,你这女儿,怕是要成个女中苏轼啊。”
李格非连忙摆手:“晁兄谬赞了,不过是个爱读几句书的野丫头罢了。”
嘴上说着谦虚,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
晚饭时,晁补之说起汴京的文人雅集,说下月初三,苏轼的门生要在城西的西园办诗会,邀李格非一同前往。
“到时可带侄女去见见世面,那里有不少才女,或许能谈得来。”
李格非略一沉吟:“她年纪还小,怕是不懂这些。”
“女子学诗,原不必求懂,求个心意相通便是。”
晁补之给李清照夹了块鱼,“侄女若想去,便跟格非兄说,我让人来接你。”
李清照的心怦怦首跳,筷子差点掉在地上。
她偷偷看了眼父亲,见他没有动怒,便小声道:“女儿想去。”
“想去也得守规矩。”
李格非放下筷子,“到了那里,不可随意插嘴,不可西处乱闯,更不可……不可追蝴蝶。”
李清照抢着说,逗得众人都笑起来。
晁补之走后,李格非叫住正要回房的李清照:“明日我带你去相国寺逛逛,那里的书市是汴京最全的,或许能淘到你喜欢的本子。”
“相国寺?”
她眼睛一亮,想起表哥王拱辰说过,那里有好多古董摊子,还有会算命的和尚。
“嗯,顺便去拜拜佛,求个平安。”
李格非望着窗外渐浓的暮色,“汴京虽好,却也杂,往后的日子,要步步留心才是。”
夜里躺在床上,李清照翻来覆去睡不着。
卢氏在旁边打盹,发出轻微的鼾声,像章丘夏夜的虫鸣。
她悄悄爬起来,走到窗边推开条缝——汴京的月亮比章丘的要亮些,照在对面的院墙上,投下疏疏落落的花影,竟和章丘李府的后院有几分像。
她想起白日里在街上看到的那些景象,想起晁先生说的诗会,想起父亲要带她去的相国寺。
心里像揣了只刚破茧的蝴蝶,翅膀扑腾着,既有些不安,又有些说不出的欢喜。
“汴京,我来了。”
她对着月亮轻声说,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月光落在她的发梢上,像撒了把碎银,映得那双眼睛亮闪闪的,像藏着整个章丘的星光。
卢氏被她的动静惊醒,揉着眼睛问:“小姐怎么还不睡?”
“卢氏,你说相国寺的书市,有《花间集》的新刻本吗?”
“肯定有。”
卢氏打了个哈欠,“汴京什么没有?
别说《花间集》,就是《金石录》的稿子,说不定都能找着。”
李清照笑着躺回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
枕头套是新换的,绣着汴京特有的缠枝莲,却不如章丘的粗布枕头睡得自在。
她忽然想起那盆墨菊,不知道在汴京的水土里,能不能开出章丘那样的花来。
“明天去相国寺,要记得买包花肥。”
她迷迷糊糊地对自己说,很快就坠入了梦乡。
梦里她又回到了溪亭边,白蝶停在她的指尖上,翅膀上写着“汴京”两个字,旁边还有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梅花。
天快亮时,她被一阵钟声惊醒。
卢氏说那是相国寺的晨钟,每日天不亮就响,能传到半个汴京去。
李清照趴在窗台上听着,觉得这钟声比章丘的寺庙更洪亮,像要把人的心事都震得透亮。
“卢氏,快帮我梳头。”
她转身往妆奁跑去,“今天要穿那件藕荷色的襦裙,就是绣着蝴蝶的那件。”
卢氏笑着摇头:“小姐这性子,到了汴京也改不了。”
嘴上说着,手却麻利地取过裙子,“不过这裙子配汴京的花,倒真好看。”
铜镜里的少女,眉眼间还带着稚气,却比在章丘时多了几分期待。
李清照摸着裙角的蝴蝶绣纹,忽然觉得那只从章丘飞来的白蝶,或许早就等在相国寺的某个角落,正等着她一步步靠近呢。
门外传来李格非的声音:“清照,准备好了吗?
咱们该出发了。”
“来了!”
她抓起新得的那方兰草砚台塞进锦囊,跟着卢氏往外跑。
晨光正从巷口涌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通往未来的路,铺满了汴京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