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灵瘴”——曾经滋养万物的天地灵气,如今成了腐蚀一切的毒脓。
天机阁,这个昔日以窥探天机、执掌符时闻名的宗门,如今只剩下一片被瘴雨浸泡的废墟。
曾经雕梁画栋的观星台,如今像一具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骸骨,沉默地指向混沌不清的天穹。
墨垣蜷缩在观星台唯一尚能遮雨的角落。
寒气透过残破的道袍,针一样刺进骨头缝里。
他面前,一方缺角的青石案上,摊着一张焦黄的符纸。
指尖沾着最后一点朱砂,殷红如血,悬停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里混杂着湿木腐烂和一种微弱的、仿佛金属锈蚀的腥甜——那是灵瘴特有的味道。
笔落。
笔尖划过符纸的轨迹,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却又透着难以言喻的生涩。
每一笔,都像是在泥沼中跋涉。
古老的符文在朱砂下蜿蜒,试图勾连那早己紊乱稀薄的天地之灵。
然而,就在符箓即将完成的最后一瞬——“嗤——”一声轻响,如同冷水浇在烧红的铁块上。
符纸上,朱砂绘制的线条骤然变得明灭不定,随即猛地向内塌陷、扭曲!
一股狂暴的、不受控制的能量在纸面上炸开,不是火焰,却比火焰更诡异——符纸瞬间化作一团焦黑的飞灰,连带着青石案面也留下了一片蛛网般的灼痕,边缘还闪烁着不祥的紫黑色微光。
墨垣猛地缩回手,指尖传来一阵刺痛。
他看着案上那摊余烬,眼神空洞了片刻,随即被更深沉的疲惫淹没。
失败了。
又失败了。
这己是今夜第三次尝试绘制最低阶的“引火符”。
在灵瘴肆虐之前,这不过是刚入门弟子信手拈来的小术,如今却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灵气,这修真界的基石,己变得比最烈的毒药还要狂暴,稍有不慎,反噬自身。
他疲惫地闭上眼,靠在冰冷的石壁上。
冰冷的触感让他恍惚间回到了十年前。
同样是这观星台,却是另一番景象:星汉灿烂,流光如雨。
师尊身着七星法袍,手持玉柄拂尘,主持着“星雨祈年大典”。
万千符箓如星辰升空,化作流光溢彩的幕布,庇护着山下灯火通明的城池。
那时的天机阁,虽非顶级大宗,却也气象万千,受人敬仰。
空气中弥漫的是清冽的灵气和檀香的芬芳……“哼,天机阁?
不过一群装神弄鬼,观星望气的神棍罢了!
符箓大道,还得看我神符宗!”
刺耳的讥笑声,如同淬毒的冰锥,猛地刺破回忆的幻境。
那是神符宗一位趾高气扬的内门弟子,在宗门交流会上,当着师尊和所有同门的面,将天机阁精心准备的“天时符”贬得一文不值。
师尊紧握拂尘的手,指节发白,却终究只是沉默。
那沉默,比任何反驳都更沉重地压在了当时还是少年的墨垣心头。
冷风卷着瘴雨,从破窗的豁口灌入,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将他从回忆中彻底拽回冰冷的现实。
墨垣打了个寒颤,睁开眼。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观星台中央。
那里,矗立着一尊巨大的青铜浑天仪。
这是天机阁的镇阁之宝,亦是昔日辉煌的象征。
只是如今,它也早己蒙尘。
繁复的星轨环圈上布满了铜绿,纵横交错的刻度模糊不清,曾经光可鉴人的黄铜球体也黯淡无光,多处可见深深的裂纹和撞击的凹痕,如同垂暮老者身上的疮疤。
它沉默地立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在时间长河中的神祇遗骸。
墨垣挣扎着起身,走到浑天仪旁。
冰冷的青铜触感透过掌心传来。
他伸出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一条最深的裂痕。
裂痕边缘,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痕迹——不是锈迹,而是一种极淡的、仿佛星辰尘埃般的银蓝色粉末,嵌在铜绿之中,若非凑近细看,绝难发现。
这点点微尘,在昏暗中,竟隐隐折射出一丝比萤火还要微弱的光。
这光,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却固执地,不肯熄灭。
墨垣的目光,越过残破的穹顶,投向那被厚重灵瘴云层彻底封锁的天穹。
那里,本应是星河璀璨的舞台。
如今,却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绝望的深灰。
“天道有常?”
他低语,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还是……星轨无常亦有常?”
无人应答。
只有瘴雨敲打残骸的滴答声,在这死寂的废墟中,空洞地回响。
案头,那盏灯油即将耗尽的青铜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风中拼命摇曳,映照着墨垣清瘦而疲惫的侧脸,和他眼中那簇比灯火更加飘摇、却同样不肯屈服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