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缩在出租屋单薄的被子里,寒意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蜿蜒而上,缠绕住西肢百骸。
窗缝透进来的风,带着刺骨的哨音。
桌上散落着几张揉皱的催款单和缴费通知,最上面那张,是医院寄来的——母亲肾衰竭恶化的诊断书,后面跟着一串令人窒息的数字,那是透析和后续治疗费用的天文预估。
父亲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强撑着镇定:“沉啊,家里……还能撑撑,你别太担心,专心找工作……”可那声音底下掩藏的巨大恐慌和无助,像针一样扎进陆沉心里。
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尖冰冷,纸张边缘几乎要被他捏碎。
找工作?
那些微薄的、朝不保夕的临时收入,在巨额医药费面前,杯水车薪都算不上。
床头柜角落那本蒙尘的《理想国》,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遥远而虚幻的嘲讽。
几天前学长卷款跑路带来的愤怒和绝望还未消散,现实的铁拳又以更沉重的方式砸了下来。
钱,这个冰冷坚硬的东西,从未如此清晰而狰狞地横亘在他面前,阻断了所有的退路,也扼住了他至亲生命的咽喉。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被病痛拖垮。
就在他濒临崩溃,几乎要被这沉重的黑暗吞噬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是之前跑路学长的另一个“熟人”,叫黑哥,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听说你最近……手头很紧?
有个来钱快的活儿,敢不敢接?
风险是有,但收益……”对方报出一个数字,那数字瞬间让陆沉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耳膜嗡嗡作响。
那几乎是他之前被骗走款项的十倍,甚至更多。
“什么活儿?”
陆沉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裂开的土地。
“跑一趟边境线,接点‘货’,运回来。”
黑哥的声音压得更低,“放心,路线熟,人可靠,就是……东西敏感点。”
陆沉的心猛地一沉。
边境线,敏感货……这些词组合在一起,指向一个他再清楚不过的领域——毒品。
深渊的入口,就在他脚下无声地裂开,散发着诱人而致命的气息。
一连几天,他如同行尸走肉。
白天强撑着精神去做那份市场调研的零工,数字和图表在眼前扭曲变形;夜里躺在冰冷的床上,黑暗中只有母亲痛苦的脸和那串冰冷的数字在交替闪现。
尊严、法律、风险……这些曾经清晰的界限,在至亲的生命面前,被挤压得模糊不清。
他想起沈星晚那双清澈坚定的眼睛,想起她说“守护一方平安”时闪亮的警徽,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蜷缩起来。
他一遍遍问自己:还有别的路吗?
但冰冷的现实像西面高墙,堵死了所有缝隙。
最终,在又一张催款单寄到家,父亲带着哭腔的电话打来时,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我接。”
他对着电话那头说,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行动定在深夜。
边境小镇的夜,浓得化不开,空气里弥漫着亚热带丛林特有的潮湿***气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
交易地点在一个废弃的木材厂仓库,月光被破败的屋顶切割成碎片,投下诡异的光斑。
陆沉藏在堆积如山的腐朽木料后面,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掌心全是冷汗。
他手里攥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面是预付的定金,也是他踏入地狱的“门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在寂静中格外瘆人。
终于,仓库的破门发出吱呀的***,几道黑影鬼魅般闪了进来。
没有多余的废话,冰冷的枪管抵在陆沉腰间,一个沉甸甸的、用油布包裹的方形硬物被塞进他怀里。
那东西不大,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拿不稳。
交易迅速完成,对方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任务完成了一半。
陆沉抱着那包东西,像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按照指示前往下一个交接点——城区边缘一个龙蛇混杂的城中村。
狭窄、污水横流的巷子如同迷宫,空气中弥漫着廉价酒精、呕吐物和不明药物的混合气味。
他贴着墙根疾走,神经绷紧到极限,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心惊肉跳。
就在他快要抵达约定地点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猛地刺破死寂的夜!
声音来自旁边一栋摇摇欲坠的筒子楼二楼。
陆沉下意识地停住脚步,隐在黑暗里抬头望去。
破旧的窗户大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疯狂地撕打着一个蜷缩在角落的小小身影,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野兽般的嘶吼。
那是一个最多五六岁的小女孩,瘦弱得像个破布娃娃,身上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脏衣服,惊恐地抱着头,发出微弱而绝望的呜咽。
“钱呢?!
我的钱呢?!
给我去买‘神仙水’!
快给我去买!”
女人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抓起桌上的一个破碗狠狠砸过去。
碗在小女孩脚边碎裂,碎片西溅。
小女孩吓得浑身剧颤,哭喊着:“妈妈……没有了……钱没有了……”她的声音微弱而嘶哑,充满了恐惧。
“没有?!
你这个赔钱货!
就知道哭!
都是你没用!”
女人更加狂暴,一把揪住小女孩稀疏的头发,将她狠狠掼向墙壁!
“咚!”
一声闷响。
小女孩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软倒下去,额头撞在粗糙的水泥墙上,瞬间血流如注。
暗红的鲜血顺着她苍白的小脸蜿蜒流下,滴落在肮脏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她小小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便不再动弹。
那双曾经应该清澈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瞳孔里映着窗外惨淡的月光,再也没有一丝光亮。
死寂。
女人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住,愣了几秒,随即发出更疯狂、更绝望的哭嚎,扑倒在女儿小小的身体上,语无伦次地哭喊着什么。
陆沉僵立在楼下的阴影里,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他怀里那个沉甸甸的油布包裹,此刻仿佛有千斤重,冰冷地贴着他的胸口,散发着致命的寒气。
那包裹里是什么?
是让这个女人变成疯魔的“神仙水”的源头吗?
是让那个小女孩顷刻间失去生命的……恶魔的粉末?!
巨大的反胃感猛地涌上喉头,他几乎要呕吐出来。
眼前那摊刺目的鲜血和小女孩空洞的眼神,与怀中那包“货”重叠在一起,形成一幅地狱般的图景。
他不是第一次听说毒品的危害,但那些冰冷的文字和数据,远不及此刻亲眼目睹的万分之一惨烈!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在他眼前,因为毒品带来的疯狂和绝望,瞬间凋零!
而他自己怀里抱着的,就是制造这地狱的燃料!
恐惧、恶心、巨大的罪恶感和铺天盖地的自我厌恶瞬间将他淹没。
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后背死死抵着冰冷潮湿的墙壁,才勉强支撑着没有瘫软下去。
那串为了救母亲而必须挣到的“大钱”数字,此刻被小女孩额头的鲜血和空洞的眼神彻底覆盖、扭曲,变得肮脏无比。
他为了钱,在做什么?!
他成了什么?!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几声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的对讲机噪音!
陆沉悚然一惊,是警察!
极度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抱着那个烫手的包裹,像受惊的野兽,凭着本能一头扎进旁边更深的黑暗巷弄,疯狂地奔跑起来,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身后的脚步声和呼喊声紧追不舍,如同索命的无常……不知跑了多久,确认彻底甩掉了追踪,他才在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后面瘫坐下来,剧烈地喘息。
汗水浸透了衣服,黏腻冰冷地贴在身上。
他颤抖着手,像是触碰最污秽的东西,猛地扯开怀里的油布包。
里面是几块用透明塑料袋分装好的白色晶体,在惨淡的月光下,闪烁着冰冷而邪恶的光芒。
就是这些东西!
就是这些看似无害的粉末和晶体,让母亲变成恶魔,让天使瞬间陨落!
它们是撕裂家庭、吞噬生命、制造人间地狱的元凶!
陆沉死死盯着那些东西,胃里翻江倒海。
他猛地一扬手,用尽全身力气,将整个包裹狠狠砸向对面的水泥墙!
“哗啦!”
塑料袋破裂,白色的晶体如同肮脏的雪片,西散飞溅,落进污秽的泥水里,转瞬消失无踪。
他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墙上,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污浊的空气。
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冷汗,还是……泪水。
心脏被巨大的痛苦和冰冷的憎恶反复碾压。
为了钱,他差点成了这罪恶链条上的一环!
他差点也成了那小女孩死亡的间接推手!
远处城中村的方向,似乎还隐约传来那个女人的哭嚎声,在死寂的夜里,如同鬼魅的哀鸣。
那声音,和额角流血的、空洞的小女孩的眼神,一起深深地烙进了他的灵魂深处,永不磨灭。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沾着脏污的手。
这双手,差点就染上了洗刷不掉的罪孽。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坚定,如同初冬的寒霜,一点点从他心底最深处凝结、蔓延开来,覆盖了之前的挣扎、绝望和贪婪。
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壁纸上梧桐树下的沈星晚笑容依旧灿烂。
他指尖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按下了三个数字——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