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1班的空气凝滞得像一块吸饱了粉笔灰的旧海绵。窗外，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教学楼的红砖尖顶，一丝风也没有，闷得人喘不过气。讲台上，数学老师“老严”唾沫横飞地解析着立体几何，粉笔在黑板上刮擦出尖锐的噪音。季霄侧着头，目光穿透沾满灰尘的玻璃窗，固执地投向那片了无生气的灰蒙天空。他的眼神是空的，仿佛灵魂已经抽离，飘荡在那些厚重的云霭之后，寻找着某个早已消逝的航迹。
“季霄！”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紧接着，一道白色的闪电精准地砸在他面前的课桌上，“啪”地一声脆响，粉笔头碎成了几截，粉尘四溅。全班同学猛地一缩脖子，几十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有惊惧，有同情，更多的是麻木的看客眼神。
老严几步跨下讲台，脸膛因愤怒而涨得通红，手指几乎戳到季霄的鼻尖：“季霄！天空有什么好看的？！啊？！能看出高考题的答案来吗？！能看出你未来的饭碗吗？！给我站起来！”
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一声沉闷的鸟叫。
季霄慢吞吞地站起身，校服拉链随意地敞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T恤领口。他比老严高了大半个头，微微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大半情绪，只留下一个倔强而疏离的轮廓。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视线依旧固执地投向那片被窗棂切割的天空。
“说话啊！哑巴了？”老严的怒火更盛，“整天魂不守舍，吊儿郎当！看看你那成绩，对得起谁？你爸在天上看着你，就看你这样？”
“我爸”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季霄的心脏。他猛地抬眼，那双总是空茫的眸子里瞬间翻涌起压抑的痛楚和冰冷的戾气，直直地刺向老严。老严被他眼中的寒意慑得一窒，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教室里的空气凝固到了冰点，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就在这时，一个清凌凌的声音打破了僵局，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紧绷的空气。
“老师。”
所有人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转向教室后排靠窗的那个角落。新来的转校生明曦站了起来。她身量纤细，穿着同样宽大的校服，却显得异常整洁，乌黑的头发简单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对沉静如深潭的眼眸。她的脸色有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她迎着老严惊愕的目光，平静地开口，声音像山涧流过石头的清泉：“天空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她顿了顿，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目光也投向窗外那片压抑的灰色，“但云层后面，或许有光呢？”
语惊四座。
老严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这句带着哲理意味的“顶撞”。季霄更是猛地转过头，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个安静得仿佛不存在的女孩。她站在那里，像一株在阴影里顽强生长的小草，纤细却挺直。她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死水般的心湖，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老严最终重重地哼了一声，像一头被无形绳索绊住的公牛，憋着怒气转身走回讲台：“都给我集中精神！继续看题！” 他用力敲打着黑板，粉笔灰簌簌落下，试图重新掌控这失控的课堂。
季霄坐下了，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课桌边缘一块干涸的墨迹。他能感觉到，那道沉静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移开。他不再看天，视线落在摊开的数学课本上，那复杂的几何图形扭曲变形，最终在他空白的脑海里勾勒出的，是一双清澈而带着某种奇异力量的深潭般的眼睛。
放学铃声是解放的号角，人群瞬间喧闹起来，汇成一股洪流涌向门口。季霄习惯性地拖在最后，慢吞吞地收拾着几乎崭新的书本。教室里很快空了下来，只剩下值日生扫地的声音。
他背上书包，双手插在裤兜里，晃荡着走出教室。走廊尽头连接着旧教学楼的拐角处，一段狭窄的楼梯通往顶层天台。那里视野开阔，却鲜少有人上去，被遗弃的旧桌椅和杂物堆叠着，弥漫着灰尘和陈旧纸张的味道。
鬼使神差地，季霄的脚步顿住了。他想起白天那个叫明曦的女孩，想起她看天时那种专注的神情，似乎和教室里其他人都不一样。他犹豫了一下，转身踏上了通往天台的楼梯。
铁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傍晚的风带着凉意灌了进来，吹散了楼内的沉闷。天台上空旷无人，只有远处城市模糊的轮廓和依旧灰蒙蒙的天空。季霄正有些失望，目光扫过角落一堆废弃的课桌椅时，骤然定住了。
明曦就坐在那里。
她背对着他，蜷腿坐在一张还算完好的旧课椅上，膝盖上摊开着一个厚厚的硬皮笔记本。她微微仰着头，脖颈拉出一道脆弱而优美的弧线，专注地凝视着头顶的天空。夕阳吝啬地穿透云层，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她的手里握着一支铅笔，正快速地在纸上移动着，发出沙沙的轻响。那专注的侧影，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那片天空。
季霄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放轻脚步，想看得更清楚些。她不是在发呆，更像是在……记录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强风毫无预兆地卷过天台，吹乱了明曦额前的碎发，也掀起了她放在脚边的帆布书包。几本书滑落出来，其中一本摊开了封面，露出里面色彩斑斓的鸟类图片和密密麻麻的标注。
《中国鸟类图鉴》。
季霄的目光凝住了。他看着她似乎被风吹得有些冷，瑟缩了一下，却依旧没有停下手中的笔，只是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压住了被风掀动的书页。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
原来她看的不是云，是鸟？季霄脑子里冒出一个荒诞又似乎合理的念头。他想起她白天那句“云层后面有光”，此刻再看她专注记录的样子，竟觉得这灰暗的天台也因她的存在而有了某种沉静的力量。
他站了多久？直到明曦似乎完成了记录，轻轻合上笔记本，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尘，将它和那本鸟类图鉴一起收进书包。她站起身，转过身准备离开。
四目相对。
明曦显然没料到角落里会有人，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那双沉静的眸子里瞬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又被迅速压下的平静覆盖。她认出了季霄，白天那个被老师训斥的男生。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天台的风卷起地上的尘埃，打着旋儿掠过两人之间。
季霄感觉喉咙有些发干，一种前所未有的窘迫感攫住了他。他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看着她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那句盘旋在嘴边的问题冲口而出，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
“你……也觉得天空‘好看’？”
明曦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嘲笑，也没有探究，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过了几秒，就在季霄以为她不会回答，准备尴尬地让开路时，她却微微抬起了手。
她的手指纤细修长，指向天空某个方向。那里，一片形状奇特的云正被夕阳的余晖染上一点微弱的金边。
“像不像，” 她的声音很轻，被风送过来，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度，“一只迷路的信天翁？”
季霄顺着她的手指望去。那片云孤零零地悬在灰暗的幕布上，伸展着不规则的边缘，在暮色中，竟真的透出几分巨大海鸟迷途彷徨的孤寂感。
他怔住了。
明曦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丝笑意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浅浅的涟漪，转瞬即逝。她没再看季霄，只是紧了紧书包带，从他身边安静地走过，带起一阵微凉的风和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的旧书页的味道。
铁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季霄独自站在空旷的天台上，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她那句“迷路的信天翁”。他再次抬头望向那片云，望向那片被无数人质问“有什么好看”的天空。晚风拂过他略长的额发，他第一次觉得，这片压抑的灰色幕布下，似乎真的隐藏着某种他未曾读懂的语言，而那个叫明曦的女孩，是唯一能解读它的人。
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感觉，悄然在他沉寂已久的心湖深处，投下了一颗种子。
日子像老旧卡顿的齿轮，在沉闷的课堂、无穷无尽的试卷和家庭冰冷的低气压中艰难转动。季霄依旧上课走神，只是目光不再仅仅空洞地投向窗外。他总会不经意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掠过教室后排靠窗的那个位置。
明曦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她总是第一个到教室，最后一个离开。课间，她很少参与女生们叽叽喳喳的八卦，也不像其他同学那样争分夺秒刷题或补觉。更多的时候，她只是捧着一本厚厚的书，或是摊开一个笔记本，安静地坐在位置上，偶尔抬头望向窗外，眼神专注，仿佛在捕捉着什么稍纵即逝的信号。
季霄渐渐摸清了她的一些规律。午休时分，当整个校园陷入短暂的沉寂，她会独自一人，背着那个旧帆布包，走向那栋废弃的旧教学楼。那里，通往顶楼天台的楼梯，成了她隐秘的通道。
好奇心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一个午休，季霄再次尾随而至。他没有走上天台，而是停在楼梯拐角一个堆满废弃体育器材的阴影里。这里视野被杂物遮挡了大半，却能清晰地看到天台边缘明曦的身影。
她果然在那里。
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直接坐在了冰凉的水泥地上，背靠着低矮的女儿墙。她的膝盖上支着一个看起来相当专业的单筒望远镜，长长的镜筒稳稳地对准天空。她的动作熟练而稳定，一边调整着角度，一边快速地在摊开的硬皮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季霄屏住呼吸，透过杂物的缝隙，努力想看清她记录的内容。距离太远，只看到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和一些奇怪的符号，像是坐标，又像是某种代码。她的侧脸在午后的天光下显得更加苍白透明，眉头微微蹙着，专注的神情里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阳光勾勒出她纤弱的轮廓，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她吹散。
就在这时，明曦似乎记录完一段，放下笔，轻轻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颈。她下意识地伸手探进帆布包侧面的小口袋，摸出一个小小的白色药瓶。她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谨慎，飞快地拧开瓶盖，倒出两粒药片，迅速放进嘴里，然后拿起旁边的水壶喝了一大口水咽下。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做完这一切，她像是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任务，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才重新拿起望远镜，继续她的观测。
药？季霄的心猛地一沉。那瞬间的疲惫和脆弱，与她平时表现出的沉静坚韧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像一根细针扎了他一下。她在看鸟，很专注地看，甚至需要吃药？一个模糊的、带着不安的猜测在他心底成形。
傍晚放学，人流涌向校门。季霄照例磨蹭到最后。走出校门时，他意外地发现前面那个纤细的背影——明曦。她走得很慢，低着头，帆布包沉甸甸地坠在她瘦削的肩上。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季霄。他加快几步，追了上去，与她并排走在喧闹又逐渐稀疏的放学路上。两人之间隔着半臂的距离，沉默像无形的墙。
路边的梧桐树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季霄感觉自己的心跳在沉默中异常清晰。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干涩地打破了寂静：
“你……是在看鸟吗？”
明曦的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她微微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路灯的光晕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只是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她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斟酌。晚风吹起她额角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
“嗯。” 她终于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几乎要被街道的嘈杂淹没。“帮一个研究所做候鸟迁徙的观测点记录…”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被城市灯光染成暗红色的天际，“……能拿到一点报酬。”
她的话点到为止，没有解释为什么是她，报酬多少，更没有提及那个白色的药瓶。但“报酬”两个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印证了季霄心底那个模糊的猜测。这个安静得近乎透明的女孩，她的肩膀上，似乎压着远超同龄人的重量。
季霄没有再追问。他只是沉默地走着，走在她的旁边。喧嚣的街道，昏黄的路灯，沉默的两人。一种奇异的、带着沉重理解的寂静在彼此之间流淌。他第一次觉得，这片放学路上拥挤吵闹的天空，似乎也承载了眼前这个女孩无声的、疲惫的飞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