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里的妈妈说表哥来的时候,手里的琵琶弦“嘣”地断了一根,我愣在原地回不过神。
十年前我家被抄家治罪时,沾亲带故的族人早就断了往来,没断的也大多和我一样,
被没入贱籍流散各处。这世上哪还有什么表哥?更别说有能力替我脱籍的表哥了。
妈妈见我发怔,说表哥只匆匆留了一个包裹,除了脱藉文书,还有几张银票和一封书信。
信上说,我若念着故土,这些银票足够赎回老宅、添置田产,
从此在老家安稳度日;若我无处可去,或是不愿再踏足伤心地,于窗前挂条红绸为记,
三日后戌时,他会亲自来接我。最让我心头一震的是信尾的署名 ——谢砚。
两个字写得凌厉如刀。我想起三四岁时,邻居家确实有位姓谢的小哥哥,
总会把巷口买的糖人分给我一半,后来听说被云游的老道士看中根骨,带上山修行去了。
妈妈看我一脸疑惑又挣扎,伸手戳了戳我的脑袋打趣:“傻丫头,有人为你脱籍,还不高兴?
”这些年妈妈待我是真的好,不仅把一身琴技倾囊相授,衣食冷暖更是事无巨细,
连我和秦朗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也都看在眼里。她见我还是沉默,
叹了口气轻声问:“还在想秦家少爷成亲的事?”他是官吏之子,我是贱籍歌姬,
从来只有他拿捏我的份。我再生气委屈,也只能咬着牙默不作声。这点子反抗的手段,
在秦朗眼里实在算不得什么。他堵着我质问,
眉眼间满是不解:“我不娶门当户对的女子为正室,难道要娶你一个贱籍歌姬吗?
”他喘着粗气:“你要知道,秦家以家风清正立于世。许你入府为妾,是我跪了三天祠堂,
才从父亲那里争来的恩典。”“只要日后正室生下嫡子,我就能为你脱籍。
”“我为你做到这份上,你就这样辜负我吗?”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只觉得他对我的那些好,就像裹着蜜糖的药,先是甜得齁嗓子,后是苦得麻舌根。
大概真如他所说的,我实在是被惯坏了。学艺时有妈妈护着,
待到献艺的年纪被他捧在手心宠着,其他姐妹常遭遇的骚扰、调戏,我都侥幸躲过。
活得就像个不识人间苦的小姐,所以才敢在他面前憋不住脾气,哭着大声喊:“我就不做妾!
”那天秦朗是真的生气了,他盯着我冷笑一声,狠狠摔了门。“好!不做妾,
那就一辈子当你的贱籍歌姬!”我的牌子很快被重新挂上了花墙,
有借着酒劲动手动脚的富商,有强迫我灌酒的官吏,我稍不顺从便会招来冷嘲热讽。
楼里的人最会看风向,见我失了秦朗的庇护,便开始拜高踩低地使绊子。
往日精致的饭菜换成了粗茶淡饭,偶尔端来的甚至是别人剩下的残羹冷饭。我本就情伤难解,
半个月下来便瘦得脱了形,眼眶下的青黑遮都遮不住。都说良药苦口,可这苦味实在太烈,
我怎么也咽不下。妈妈终究是心疼我,偷偷去祥云楼买了我爱吃的桃花糕。
那日她坐在我床边,语重心长地说起旧事:“早年脱了籍的芸娘你记得吧?
”“回乡开了家小食肆,前阵子被当地乡绅调戏,她性子烈打伤了人,结果乡绅一告,
官府就判了她二十大板,罚银五十两,铺子都赔进去了。”“还有城东王记粮行的正妻,
前几日把家里妾室直接卖进了窑子,听说那姑娘没熬住折磨,没几日就没了。”她叹了口气,
“傻姑娘,在这些上等人眼里,我们这种能被随意买卖的,有时还比不上牲畜金贵。
”秦府好事将近,城里一天比一天热闹。府里上上下下忙得脚不沾地,
连秦朗都再没功夫打发人来楼里监视我的动向。趁着这满城的热闹与秦朗的疏忽,
悄悄在窗前系了条红绸。谢砚定好的三日后,正是秦朗成亲的日子。
这些年我没攒下什么东西,几支银钗、半盒胭脂,还有妈妈偷偷送我的玉镯子,
一一清点打包进小包袱里。临了关门落锁时,我瞧着梳妆台上那个木雕娃娃,眼眶忽然一热。
那是秦朗从前日日捧在手里雕琢的。正要走出大门时,撞见了秦朗的小厮秦旺。
他领了不少喜钱,喝得七荤八素,正搂着门口的小厮说些荤素不忌的浑话。
我低下头想悄悄从他身边走过。“哎哟,这是谁呀?”他眯着眼打量我半晌,
“这不是咱清高的阿姣姑娘吗?才几日不见,怎么瘦成这鬼样子?”我没理会他,
眼角余光瞥见街边停着辆灰扑扑的马车,车旁坐着个清瘦男子。他见我出来,
立刻起身跳下马车。秦旺还在喋喋不休。“日子不好过吧?让你惹公子生气,
连累我也没好日子过!不过你现在就算服软,也回不去了。
”他故意晃了晃腰间沉甸甸的荷包,“少夫人貌美如花,跟公子站一块,
人人都说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秦家少夫人是知州申大人的千金,
多少高门大户想结亲都排不上队。秦朗娶了她,那前程就是一条青云路。我停下脚步,
回头朝他笑着道了声 “恭喜”。这下秦旺彻底愣住了,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直到他看见马车旁的男子快步走来,二话不说接过我手里的包袱,
那股醉意瞬间醒了大半。他磕磕巴巴地问我:“这、这是谁啊?你要到哪儿去?”我没回话,
这都没出城呢,被秦朗知道了保不准要出岔子。秦旺是真的喝大了,
一边打着酒嗝一边脚步虚浮地跟过来,舌头都捋不直。“你别不知好歹!你要是走了,
公子可不会再哄你回来!再说…… 嗝…… 你一个贱籍,偷跑可是犯律法的!
”他醉眼朦胧地盯着我,伸出手就想把我从车边拽下来。我下意识地往后躲,
谢砚已一把抓住秦旺的手腕,那只带着酒气的手被他轻轻一挡就落了空。他抬眼看向秦旺,
声音带着冷意:“她不是你能随便碰的。”我偷偷抬眼打量他,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袍,
发髻上只插着根不起眼的木簪,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麦色,可站在那里脊背挺直,
眉宇间竟透着种不问尘俗的温润,倒真有几分道骨仙风的味道。发愣的瞬间,
马车已轱辘轱辘驶出主街,将城中的喧嚣远远抛在身后。我猛然回过神,
有些迟疑地转头看向身侧的男子,试探着轻唤:“谢家哥哥?”他闻言挑眉,
带着几分调侃:“我看起来变化很大吗?”我下意识摇头,又慌忙想点头,
手指绞着衣角一时愣住。最后一次见他时,我父亲还是衙门里的主簿。
那天他被云游的老道士领走,脸蛋***嫩的像刚剥壳的鸡蛋,
眉眼弯弯的样子比女娃还要水嫩。哪像现在,一身素袍,浑身都带着风霜打磨过的沉稳。
临走前,他特意把家里的钥匙塞给我,叮嘱我要好好读书习字,说等他回来要考我功课。
可那些书我还没来得及翻开,家里就遭了变故,从此天翻地覆。后来在楼里,妈妈学问不高,
只能教我认得些基本的字。我自己也觉得那些之乎者也枯燥无趣,秦朗更是不喜欢我碰书卷,
总说 “女子无才便是德”,宁愿拉着我去学骑马捶丸,说这些才是能讨他欢心的本事。
如今再想起谢家哥哥当年的叮嘱,耳朵竟有些发烫。马车走了两日,最终停在郊外的村落里,
一处小巧的木屋,却收拾得窗明几净,连檐下的木柴都码得整整齐齐。谢砚推开木门,
让我先安心住下。我从包袱里取出那几张银票递给他,认真说道:“既然没回故乡,
这银钱我不能留着。”他却不收,眼底带着温和的坚持:“你留着吧,
女子身边多些银钱傍身总是好的。”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只剩满心感激。
院子里正劈柴的少年闻声抬头,十七八岁的模样,见了谢砚便喊 “师兄”。
他瞥向我的眼神带着几分不悦,那副微微抬着下巴的冷傲样子,竟和秦朗有几分相似。
说来也怪,这叫阿文的少年似乎打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同我说话时语气总是淡淡的,
带着不易察觉的疏离,还总爱旁敲侧击地劝我另寻去处。但我向来神经大条,
谢砚既让我安心住下,我便踏踏实实住着。那些若有似无的奚落与调侃,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我被谢砚拖拽着在巷子里拼命跑的时候,只恨自己满脑子浆糊,引来这么个塌天大祸。
半个时辰前,一切都风平浪静。谢砚不知有什么事要离家,还买了更健硕的马匹,
特意嘱咐我日后无论跟谁都不要说起见过他们师兄俩。我虽然有疑问,
也知道是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既然受了这么大的恩惠便要懂得分寸,
便拍着胸脯保证守口如瓶。谢砚收到一封飞鸽传书,事态似乎很紧急,阿文接了信就出了门。
我瞧着这情形,知道他们怕是今日就要启程。转身往村头市集去时,
心里已盘算好要买些耐放的干粮和肉干。我在常去的食肆摊子前等着打包肉饼,
忽觉周遭的喧闹声莫名低了下去。只见一行身形魁梧的皇城司卫正挎刀而来,
连带着干燥的风里都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像刚从屠场走出来般令人胆寒。
几人径直立在食肆摊子前等面吃,为首的见店家动作稍慢,又不耐烦地催促。
旁边一个满脸疲色的年轻人揉着手腕,没好气地抱怨:“这几日砍人砍得手脚都麻了,
夜里闭着眼都是血珠子,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安稳。”为首的大汉狠狠白了他一眼,“嫌累?
等自己脑袋掉了,想躺到天荒地老都行!咱们从五台山查到这穷乡僻壤,
再搜完前面那个镇子就算交差。”那位脸上露出几分犹豫,“ 连和尚、道士都要拿办吗?
这往后真遇上难处,想求神拜佛都没脸了。”“废话这么多!
”大汉不耐烦地把空碗往桌上一掼,“咱们手上沾的血,下辈子都未必能洗清,
还指望能进极乐世界?少跟老子扯这些没用的!”“赶紧把人拿干净了,
晚上哥带你去教坊司,好酒好肉伺候着,再听那小娘子唱几段小曲儿,不比这面汤带劲?
”年轻得的被他说得一噎,脸上闪过几分不自在,只是闷头扒拉着碗里的面。
我在一旁听得魂飞魄散,手脚都软了,不由自主地想往后退。五台山的道士?
那不就是谢砚吗?!这些日子在市集上零碎听来的风言风语,
皇城司为了找先帝流落在外的皇孙,但凡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只要沾点边的传闻,
都会被他们盯上。再想起谢砚他俩平时那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我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襟。我其实真的很想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怀里的银票轻轻贴着心口,可良心沉甸甸地压得我喘不过气。真要让我熟视无睹,
怕是要在余生的梦里纠缠不休了。真是要了命了。我再也待不住,悄悄从摊子后绕开,
拼了命往村子的方向跑。刚穿过两个叫卖的摊头,胳膊就被人猛地拽住,抬头一看,
竟是谢砚。他脸上带着几分纳闷:“怎么跑这么急?”我心都跳到了嗓子眼,磕磕巴巴地说,
“快跑!有人,有人要杀你们!”谢砚的脸色一变,拽着我的手腕就往旁边的窄巷里躲。
听我囫囵个得把方才听到的话说完,他握着我手腕的手忽然猛地收紧,“中计了。
”我茫然地啊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头顶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口哨。抬头望去,
巷口的屋顶上不知何时站了个人,是那个年轻的汉子,此刻正吊儿郎当地蹲在屋檐,
嘴角咧开一抹冰冷的笑:“找到了。”谢砚显然对这巷道熟稔于心,
反手推翻墙边靠着的竹竿,拽着我在狭窄的巷子里飞快穿梭。他东拐西绕,
竟真的把那人甩开了一段距离。我这稀里糊涂的脑子,此刻却像被冰水浇过般清醒,
终于想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那群皇城司当街说要抓人,偏又拖拖拉拉不急着动手,
分明就是演给周围人看的!是设好的圈套。我欲哭无泪。风像刀子似的灌进喉咙,
我几乎要喘不上气。好几次皇城司的刀鞘都擦着我的衣角划过,
谢砚却始终紧紧攥着我的手腕,专往市集最喧闹的地方冲。皇城司一行人在人群里左冲右撞,
拖延了不少时间。就在我撑不住时,街角突然冲出一辆马车,阿文一把将我捞上车辕,
谢砚紧随其后,刚坐稳就与阿文换了位置。阿文抄起车侧的弓箭,回身对着皇城司就射去。
那些人本就带着怀疑追来,见阿文这副不要命的架势,对皇孙的身份越发笃定。
当即有人摘下腰间的信号哨,向其余人发出示警信号。阿文皱着眉看向谢砚。
谢砚却拉紧了缰绳,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的岔路,连头都没回一下。
他顺手将东倒西歪的我往车厢里塞,轻声说:“坐稳了。”他猛地一扬马鞭,
拉着本就颠簸的车厢调转方向,朝着城外那条狭窄的山路疯跑起来。我死死抓着车壁,
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胃里翻江倒海直冒酸水。什么生死存亡的紧迫,
此刻全都忘了,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吐一场。可这世道的惊险,从来不会给人喘息的余地。
谢砚突然俯身将我从车厢里拽出来时,我还晕乎乎地发懵。暮色四合,眼前竟是峭壁。
他温热的手掌突然覆上我的眼睛,“不要怕。”怕什么?我还没来得及细想,下一瞬,
强烈的失重感便猛地攫住了我。谢砚竟抱着我纵身一跳,直直坠入了那黑沉沉的滔滔江水!
我只有一个念头:这下是真的,我命休矣。老人说,人在咽气前总会有走马灯打转,
嘴里碎碎念的,都是这辈子求而不得的人或物。爹娘走的那天,弥留之际念的是我。
而我此刻命悬一线时,嘴里念的又是什么呢?“钱、钱、钱!是你的钱!别再念叨了!
” 阿文的声音在耳边飘忽,带着几分气急败坏。我昏昏沉沉地想,
怎么死了还摆脱不了这个讨厌鬼?身下摇摇晃晃的,流水潺潺而过,眼前有繁星点点,
连夜风都是柔柔的拂过脸颊。这奈何桥的景色,倒比人间好看多了。“师兄,
你这妹妹还真有趣。”我欻地一下睁开眼。迎面是谢砚带着水汽的温润脸庞,
旁边坐着个络腮胡大叔,笑得眼角堆起了褶子,还有撇白眼的阿文。
谢砚问我有没有哪里磕到痛?我愣愣地摇头。阿文说他们常年在外逃命,
昨日收到传信说风声不对,就立刻改了路线,让赵将军在这江段接应。他顿了顿,
难得没说刻薄话,“虽没出大差错,但带着你确实惊险了几分。”我一下子内疚得厉害,
慌忙低下头躲开谢砚的目光。谢砚却说:“多谢你想着我们,跑来报信。
原本想让你在村里安稳度日,如今看来,怕是要连累你跟着我们一起逃命了。
”赵将军爽朗地笑起来,朝我竖起大拇指:“姑娘你这分明是立了大功!你救下的,
可是先帝留下的皇孙呐!”阿文在一旁瞧了谢砚一眼,撇撇嘴没说话。
又是这股子高高在上的劲儿。谢砚从行囊里翻出一身干净的粗布男装递给我,
三人转头去船头守着。指尖触到心口处,那几张银票依旧平整地贴着衣襟,
方才的惶恐、内疚、劫后余生的恍惚,在这一刻都淡了,反倒生出几分开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