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活路
白日里蒸腾的水汽未曾消散,反而凝成了厚重的、带着土腥气的死寂雾霭,沉沉地压着平静无波的水面,叫人透不过气。
陈一心中烦躁,近日修炼时总觉滞涩,仿佛有层无形的膜阻隔了他与天地间的气息。
他疲惫地浮出水面换气,小小的脑袋才破开这层粘滞的水皮,一丝微凉的夜风尚未吸足——“呼喇!”
一声突兀、沉重而充满恶意的破空声骤然撕碎了夜的死寂!
水面之上,一道巨大、沉黑如铁幕的罗网凭空张开,带着压倒性的窒息感兜头罩下!
整片水域顷刻炸锅。
惊恐的鱼群疯狂乱窜,水花西溅,搅碎了倒映的月光。
沉底的淤泥被剧烈翻腾的水流搅起,浑浊瞬间吞噬了视线。
陈一与其他困兽般的鲤鱼一同左冲右突,冰冷的网绳却如同活物,越缠越紧,越收越拢!
“是——人类!”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带着前世记忆中关于渔猎、关于砧板、关于沸腾锅灶的冰冷具象。
万念俱灰!
才初窥门径,才逃离了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不过几步之遥,竟又要跌落此等境地,沦为刀俎之间一息尚存的鱼肉!
岸边,浓密的树影下,隐约可见一大一小两道粗粝的身影。
年长的汉子双手紧握收拢的网绳,额角青筋微凸,压低声音却难掩兴奋:“嘘!
小声……这事儿烂在肚子里!
这片林子荒,水好鱼肥,是咱的宝地!
把这筐鱼卖个好价钱,这个冬天的柴米油盐就不用愁了!”
旁边的少年点头如捣蒜,眼神里混杂着原始的兴奋与一丝对黑暗丛林的惧色。
两人默不作声,彼此配合着,迅速将沉重而剧烈蠕动的渔网捆扎结实,扛上肩头,警惕而迅速地消失在浓雾弥漫的林莽深处。
一路的颠簸,如同地狱的酷刑。
渔网包裹下的空间越来越小,氧气迅速耗尽。
起初还能听到其他鱼儿垂死的甩尾挣扎,渐渐地,只剩下沉闷的撞击声,最后归于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浓烈的鱼腥气混杂着同伴濒死的气息,冲击着陈一的感官。
他凭借几年苦修打熬出的略强于常鱼的体魄,勉强维系着一丝生机,强行令那笨拙的鱼鳃缓慢艰难地开合,但那微弱的生机下,是彻骨的绝望:纵使此刻苟延残喘,一旦离水日久,这点修为也不过让他晚死几个时辰,最终结局依旧是盘中餐。
哗啦——!
一股久违的、带着生气的清凉猛然包裹住他!
陈一和少数还在微微抽搐的幸存者被一股脑儿倒入了一个宽口的陶盆中。
盆中水虽不深,但也足以让濒死的鳃得到一丝喘息。
“爹!
爹!
快看,它们好多还活着呢!”
一个清脆却带着顽劣气息的童声响起。
一只沾着泥灰的手指,带着孩童对生命懵懂又轻率的好奇,迫不及待地探入水盆,肆意搅动起来。
水面顿时再次翻腾,幸存的鱼儿惊恐地西处冲撞。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冰冷而粗鲁的搅动加剧了屈辱和恐惧,陈一奋力扭动身体躲避着那烦人的手指,墨玉般的鳞片在水中划过短促的光弧。
“爹!
你快来呀!
看这条!
快看这条!
好……好漂亮啊!”
那孩子似乎终于注意到了什么,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惊异和赞叹,手指也停下搅动,径首指向了缩在盆底的陈一。
在昏暗的油灯光线映照下,经历了生死跋涉和泥水浸泡的陈一,那片片墨玉般的鳞甲非但没有失色,反而像吸收了所有的光芒,深邃而内敛地流动着奇异的华彩,纯净莹白的鱼腹更是洁净得不染纤尘,与盆里那些或翻白肚、或沾满泥污的灰暗同伴形成了天壤之别。
孩子的惊叫引来了父亲和伯父。
两个风霜满面的汉子凑到水盆前,浑浊的目光落在陈一身上时,也同时愣住了,浑浊的眼瞳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纯粹的“价值”。
“这鳞……这色相……”汉子喃喃着,粗糙的手指悬在半空,想碰又不敢碰,似乎怕玷污了这水中的珍宝,“老天爷,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稀罕玩意儿了!
城里那些有钱有闲的老爷小姐,就专爱养这种稀奇古怪、亮堂排场的玩意儿!
这东西……这东西拿到南城集市去,能换回几匹上好的厚棉布,弄不好……还能置备些年货肉食!”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更显灼热。
活路?!
正竭力蜷缩的陈一,这几句对话如同划破无尽黑暗的惊雷,劈开了他心中凝滞的死寂!
生的火种,竟在这最卑微、最不堪、最荒诞的境地下,向他投来了一瞥?!
而且这唯一的生路,竟要寄托在他这身因修炼而变得非比寻常、甚至可能引来灾祸的“美鳞”之上?!
巨大的荒谬感与求生的本能瞬间如烈火燎原,瞬间压倒了一切杂念。
躲闪?
逃避?
屈辱?
在绝对的生死面前,这些都不值一提!
他不再试图躲避孩子的手指,反而鼓足了体内残存的最后一点力气,奋力地、近乎夸张地摆动腰尾,整个身体如一道玉色的闪电,在水盆里激烈地翻腾跳跃!
银白的鱼肚在水花中一次次耀目地翻转,将那身异于凡品的鳞片华光毫无保留地绽放在昏黄的油灯之下!
“哎哟!
爹你快看!
它会耍!
它在打旋!
在翻跟头!”
孩子果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表演”吸引了,拍着手又叫又跳。
汉子脸上的震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人锁定奇货的精明与狂喜。
他一把拽开儿子:“狗儿!
别玩了!
去,找你娘拿个干净的空瓦罐来,打满清水!
这条鱼……咱们得另眼相待,可不能弄死弄伤了一分一毫!”
他眼神示意旁边的侄子,低声道:“关门,关紧院门!
这宝贝,万不能被左邻右舍看了去,生是非!”
侄子心领神会,立刻悄无声息地掩好并闩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
小小的水盆里,浑浊的水还在微微荡漾。
陈一停止了那夸张的“表演”,静静地沉在水底,墨玉鳞片在水纹下依然流动着微光。
胸腔里的鳃依旧艰难地翕张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悸动。
但他知道,方才那奋力的一搏,似乎赌对了。
一丝荒谬绝伦却又真实不虚的生机,竟然真真切切地悬在了他这一身因不甘命运而修成的“异状”之上。
造化之弄人,竟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