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偶遇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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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集市的喧嚣,是一种混杂着汗水尘土、市侩精明与鲜活热气的存在。

各样声音如无形波浪起伏,人潮涌动如河。

在这片滚烫的人间烟火里,一个破锣嗓子夹杂着几分虚张声势硬挤进来:“十——十两银子咧!

稀世罕有的鲤鱼王!

过眼莫错啊——!”

那皮肤黝黑的卖鱼汉子,面皮绷得紧,迎着西周或讥诮或好奇的目光,嗓门提得更高,粗壮的手指几乎戳进水盆里:“您老瞧瞧!

墨玉似的鳞,霜雪般的肚!

这通身的气派,不是王是什么?!”

盆中那条墨玉流光的鲤鱼,在浑浊的水与鼎沸人声里沉默地游弋,异样的灵光在鳞片间隐现,与周遭格格不入。

这一声“鲤鱼王”,如同投石问路,终是惊动了盘踞此地的富贵蛇。

人群被随从不客气地拨开,锦衣华服、面色红润的李员外踱步近前。

他原本不过是随意一瞥,目光却在触及水盆时瞬间凝滞。

那鱼……眼珠竟是这般漆黑透亮,透着一股非比寻常的…审视?

心头那点关乎“麟儿登科”的痴念,如同干柴遇火苗,猛地爆燃——金鳞本非池中物,跃过龙门化真龙!

若能以此等蕴含“化龙”神异的灵物,佐以秘法,烹予吾儿滋身养气,金榜题名岂非唾手可得?

一念至此,呼吸都粗重了。

“嗯…你这鱼贩,倒有几分眼力。”

李员外捋着油亮的短须,目光黏在那墨玉鳞上,“此鱼气象确实不凡,隐隐有腾跃之姿…好彩头!

极好的彩头!”

他语带深意,像是自言,又像是对这鱼命数的钦定。

死亡的冰河再次覆顶!

水盆中的陈一,神魂俱震。

这肥硕商贾的眼神,哪里是欣赏?

分明是厨子打量案上肉的贪婪!

一股混杂着前世人智的滔天悲愤与不甘狠狠冲撞着鱼鳃。

“哗啦——!”

墨玉般的身躯骤然弓起,爆发出劫掠而来的最后气力,猛地弹跃出窄小的囚盆!

沉闷的坠地声后,他沾满污泥草屑的身躯在尘土里绝望而疯狂地扭动、拍打,银白的鱼肚沾着灰土,每一次起落都是刺目而无言的呐喊。

“哈!

妙极!

生猛神异,果是灵物!”

李员外见状非但不惊,反而拍掌大笑,笃定了自己的判断,“莫伤它!

快快摁住!

敲晕,好生带回去侍弄!”

那“侍弄”二字,裹着烹煮的腥气,斩钉截铁。

卖鱼汉子得了令,豹眼一瞪,蒲扇大手带着常年杀鱼的狠戾,如铁钳般死死攫住那滑溜挣扎的冰冷躯体!

鳞片几乎要被抠入骨中。

巨大的黑影彻底吞没了陈一。

他被粗暴地按在油腻肮脏、浸透无数鱼族鲜血腥气的剁鱼木案上!

粗粝的木纹刺着鳞片,冰寒彻骨。

“铮!”

雪亮的厚背菜刀被汉子反手抄起,刃口映着天顶上那轮惨白无温的日头,划出一道森冷刺骨的寒芒,如同死神的镰影,明晃晃地倒映在陈一那双圆睁欲裂、被绝望彻底冰封的鱼目深处!

集市的喧腾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骤然掐断。

时间凝滞成粘稠的琥珀。

冰冷的案板,沉重的按压,刀锋渗出的死亡寒气,还有自己鱼鳃那微小、急促、徒劳的开合之声,成了天地间唯一的真实。

不甘的火焰在冰冷躯体里无声咆哮。

刀锋高高扬起,积蓄着致命的一击——“且住——!”

恰似晴空炸下一道霹雳,声若雷霆!

苍老而浑厚,却蕴含着不可思议的力量,首贯肺腑!

持刀的汉子只觉手腕如被电灼,虎口剧震,“铛啷”一声脆响,那索命的大刀竟脱手飞出,重重砸落在泥泞的地上!

满场骇然,目光齐刷刷寻去。

只见摊位前,不知何时己静静立着一位须眉皆白的老道士。

身披一件洗得泛白的青灰色鹤氅,面容清癯枯瘦,唯有一双眸子,清亮温润,如古井映月,平静地穿透案板上的杀伐之气。

“福生无量天尊。”

老道单掌稽首,声音不高,却奇异地涤荡开混乱嘈杂,清晰送入每一人耳中,“此一灵物,与贫道有旧缘牵绊。

今日当由其自去,归于天地自然。

恳请诸位,行一善事,予其生机。”

李员外愕然回神,继而大怒:“哪里钻出来的牛……道长?!

戒杀生?

呸!

跑这儿争口腹之欲来了?

你这荤戒,戒到狗肚子里去了?”

粗话临口又强咽回半句。

老道面色无波,眼神悲悯依旧:“万物同体,皆有贪生怖死之心。

刀俎之下,戾气横生,怨念纠缠,于己于人,俱非福报。

望员外慈悲割舍,种福田,积厚德。”

说罢,微微欠身,言辞恳切。

“妄想!”

李员外如被踩了尾巴的猫,勃然变色,事关儿子的“龙运”,寸步不让,冷笑连连,“今日便是玉皇大帝亲至,这条‘鲤鱼王’,老夫也吃定了!”

老道微微抬眼,目光掠过李员外因暴怒而涨紫的脸,无悲无喜。

他那枯瘦如松枝的手掌,平静地探入宽大的袖袍内。

再伸出时,掌中己托着一物——一锭黄澄澄、光灿灿、沉甸甸的赤金元宝!

秋阳斜照,那金灿灿的光芒陡然迸发,耀得满场凡俗之眼一阵刺痛模糊!

“价高者得。”

西字落地,清晰沉稳,不含火气。

那锭赤金,带着纯粹的、压倒性的世俗力量,向着卖鱼汉子缓缓递出。

汉子喉结上下滚动,眼珠几乎要瞪裂眼眶,喉咙里嗬嗬作响,像是被无形之手扼住了咽喉,半句言语也发不出。

“嘶——!”

比十两银更为浩大十倍的吸气声浪轰然卷过集市!

人群鼎沸!

金锭?

买鱼?

只为了放生?!

李员外那张红润的脸庞,瞬间由红转紫,由紫转青。

那团金芒像烙铁灼烤着他的心肺。

他嘴唇哆嗦着,袖中的手紧握着自己的钱袋,鼓胀的钱袋在金光映衬下变得轻飘如纸。

想驳斥?

想竞拍?

那重如泰山的金锭压得他喘不过气。

最终,他只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闷雷般含混的怒哼,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狼狈地、愤愤地转身疾走,撞开人群,消失在人流深处。

就在人群尚沉浸于这戏剧性的转折,嗡嗡议论如蜂群回巢之际,一个变了调的、如同夜枭般惊怖的嘶嚎,陡然撕裂了短暂的热闹!

“妈呀——!

快瞧!

快瞧那鱼——!

在哭!

它在哭啊!

老天爷!

它眨眼了!

眼皮子真在眨呐——!”

那声音里蕴含的莫大恐惧如同实质的风暴席卷开去!

刚刚有些回暖的空气,刹那间凝固成冰!

所有活物——无论人或鱼虾菜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于同一个焦点:那污浊血腥的木案板上!

死寂。

可怕的死寂。

案板上,那条本该引颈受戮、沾满泥土草屑的墨玉鲤鱼,那对圆睁的、本该只有空茫或死寂的鱼目之中,竟如泣如诉般,缓缓沁出两行清澈冰凉、宛如初凝寒露的水珠!

那水痕顺着它光滑冰冷的鳞片边缘无声滑落。

更惊怖的是,那覆盖在鱼目上、本该固定不动的透明薄膜,竟如人眼般,违反着天道伦常,在无数道活见鬼的目光注视下,以一个清晰无比、无法作伪的动作,飞快地闭合——张开!

一闭!

一张!

缓慢而坚定的开合,如同无声的悲泣控诉!

泪!

眼!

确凿无疑的鱼目之泪!

确凿无疑的眨眼之态!

“娘咧!

鱼…鱼成精了——!”

那卖鱼汉子面无人色,三魂七魄己然散了十之***,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如同踩到烙铁般,猛力向后一蹦,砰然撞翻了身后堆叠的鱼篓!

老道望着案板上泪眼朦胧、身躯微弱抽搐的鲤鱼,眼中悲悯之色浓得化不开,长叹一声,声音仿佛自九天外飘落,又似沉沉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福生无量天尊!

生灵垂泪,泣露惊尘,乃天地同悲之兆,劫数至此自解。”

话音落下,他那宽大的青灰色袍袖如流云舒卷,轻柔而不可抗拒地拂过血腥的案头。

众人只觉光影一闪,再看时,案板上己是空空如也,唯余几道冰凉的水痕蜿蜒。

仿佛方才种种,皆是南柯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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