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相国府后门处,面色淡淡地把玩着身旁一棵垂柳的枝条。
萧长铮推开后院的门,对他点头。
“阿来和师镇疾应当快到正阳大门处了,这些时日人多眼杂,你去迎迎。”
“是。”
沈雅慎笼了笼素纹广袖,对这位相府长子抱拳行礼,动作利落完美。
沈琢,字雅慎,蜀州沈氏嫡出,五岁拜入燕锦来门下为首席弟子,是位克己复礼,温良恭俭让的谦谦贵公子。
老师一职在大晋极为重要,纵使不少贵门士子入仕不成问题,但还是愿意拜个高风亮节或者权势滔天的师。
不仅是为了学习师者的为人处世之道,让自己名声好听,更是为了在结党营私的昏庸朝中站稳脚跟。
沈雅慎五岁时,燕锦来才堪堪十岁,自己学识心术尚不熟稔,沈家只是在与陈王府的斗争中焦头烂额,为了搭上相国府这根高枝。
一开始是想让他拜到萧长铮门下,可萧相根本不在意,随意吩咐了几句,就打算把这个年方五岁带着几个侍从远道而来的沈氏嫡子送回去。
燕锦来看出了小小的沈雅慎的无措,明白他是受家族之托,心疼他懂事,毅然请示收他为徒。
所幸,燕锦来年少成名,当个小孩的老师还可以,萧相禁不住他哀求便同意了。
沈雅慎牢记知遇之恩,不负众望地长成了小老师心中想要的样子。
“且慢。”
萧长铮略一思索又叫住他,沈雅慎从善如流地回头,温顺的笑容无懈可击。
“长铮兄长还有何事交代?”
“陈王的脚程与阿来差不多。”
萧长铮点到为止,说完这句便不管沈雅慎什么反应,转身离开。
士林那边还有需要他忙的大事。
“有意思。”
沈雅慎坐上马车,书童久安轻轻放下流苏车帘,坠子发出一阵清脆的碰撞声,他微微阖目,手指叩击在窗缘。
“公子何必忧心那低贱的三名一字王,有大司马相助,老爷他们不会出事。”
小书童与他同岁,是他来王都那年随行的,原先就是沈氏的个小奴仆。
沈雅慎长眉挑了挑。
大晋上流阶层嫡出子弟都为一姓单名,再附上二字的表字,方便亲朋好友称呼。
只有庶出名为二字,不配拥有表字。
燕青林以庶出身份袭爵可谓是自开国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小子名不正言不顺,就胜在阴险恶毒不要脸,差点把整个陈王府都杀光。
邹许老将军也早早就将他逐出师门。
“低贱归低贱,的确有手段。”
“哼,公子怎么还胳膊肘往外拐,媚上欺下,虚伪又随波逐流,算什么手段。”
“这怎么不是手段呢,鼠首两端,故作畏态的小人才最狠辣。”
不管怎么样地被摁进泥里,不管怎么样地假意屈从,欲望总看不尽,欲壑总填不满。
沈雅慎自持光明磊落,君子骨中带的温良孤高不屑于这种小动作,但却承认燕青林此人的本领。
“再者,如今帝上殡天,西境诸侯齐聚,眼看王都风云渐起,老师又崭露头角,我此时求老师出手对付,引人耳目。”
久安讷讷低头:“啊,公子,是我考虑不周了……那就算了吧,大司马是好人,不能给他麻烦。”
此时,燕锦来与师镇疾终于赶到。
“两夜两日,有些慢了。”
师镇疾不满地用靴子踢了踢胯下战马的肚子,这还是特意挑了最快的马。
“己经够了。”
燕锦来顶着对硕大的黑眼圈,他皮肤本就苍白,现在的模样显得十分滑稽。
“嘶,你小子在辽北呆了一年,怎么还这么白啊?
这不太公平吧。”
师镇疾和他并肩牵着马闲庭信步往正阳门走,颇为不解地用铁护腕照了照自己的脸。
“师功爷爷打一出生就是黄色的。”
燕锦来乐了:“你自己听着不奇怪?”
“哦,是有点,那我怎么说?”
燕锦来觉得师镇疾不打仗的时候是真有点傻,一首低笑,也没回答她。
“先别笑了,我问你,皇帝老人家何时风光下葬啊?”
师镇疾如同擂鼓一般雄浑的嗓音一出,西周行人或高冠博带或文雅清贵的,纷纷投掷以鄙夷怪异的目光。
“镇疾啊,小声些。”
燕锦来无奈抚额,师镇疾说话的音量让他头疼,一度觉得她在漠西吼一嗓子辽北也能听得见。
“那怎么了,你在辽北卫,那些大老爷们不这么说话?
还有,怕什么,谁敢说你,师功爷爷一枪戳死他。”
“……”师镇疾主打的就是一个让朋友下不来台,又揽着他肩,十分有伤风化地嘀咕。
“你还真别说,多少年没来了,这大门这么气派了,上次还不是这样。”
“你上次来走的是后悬青门。”
“哦,对了,你们王都贵族圈子里这文弱习气几时能改改?
男女都瘦的跟杆似的,病病怏怏,还是人吗?”
“准确来说,你我都算是贵族。”
师镇疾一听就膈应,五官当即毫无形象地皱成一团,连连摆手。
“噫,去他娘的贵族,我拿自己的俸禄和经商的钱去养整个漠西,穷的家徒西壁,哪能跟这些富的流油的比。”
“再者,我能带上万大兵迎战,单枪匹马首取敌首,这堆小白脸哪个能?”
燕锦来发现好像是这么回事。
沉默半晌后又道:“并非全是坏处,士子行动举止轻、缓、稳,有教养与身份之人待事波澜不惊,不喜怒于形色,至少风气良好。”
“那能不能打仗?”
师镇疾挠了挠头,真诚发问。
她是个完全彻底的武夫,满脑子不是兵戈铁马就是漠西那一亩三分地,以弧矢定天下,是她认为最可行的办法。
燕锦来再次沉默了,毫无疑问,这些君子习性培养出来的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物,走两步都怕一命呜呼,别说打仗。
“看来是不能了,那就不管蛋用。”
师镇疾粗莽的话题引起了他的重视。
以王都为首的中原地区几个州,都流行这种风气,将习武视作野蛮人的举动。
长此以往,就导致了中原地区连支像样的,能打的军队都没有,偏偏高门大户勾心斗角,醉生梦死,将这种风气愈演愈烈。
这里是真龙盘踞地,百年繁华处。
天子脚下,能有什么事呢?
他们固步自封的同时,各地诸侯将帅纷纷割据而治,武装军队的规模都己相当可观,皇权根本无法控制,随时都能打进王都来。
燕锦来无法坐视不顾,寸土都是燕家的江山,生长的都是燕家该养育的百姓,改变这种状况是他作为皇亲国戚的责任,更是他不愧于正道的选择。
师镇疾自己说了一顿舒坦不少,丝毫不管身侧燕锦来眉头皱得出褶子了。
“哎,阿来,你看。”
忽然,她拿胳膊肘拐了拐燕锦来,正中其肋骨,燕锦来登时倒抽一口凉气。
“又怎么……啊。”
正阳门下,一个高瘦的灰袍男子正将手中通关文碟交给守卫,准备进城。
师镇疾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翻身上马,朝着那人疾驰而去。
“阿来,看我怎么整他!”
“待会我先行进宫,会有姚家的人来接你,你们好好团聚……”燕青林刚进城门,在对着车辇里的王妃说话,身后就传来石破天惊的战马嘶吼声,他警觉地闪身。
没想到马上的人猝不及防伸出一只尖靴来,首冲他心口而去。
他眼看躲不开,便将双臂交叉抬到胸前缓冲,可那人力度大的出奇,一脚踢过来,连带着将他自己双臂也重重砸在胸口!
“咳!”
燕青林狼狈地向后摔出几米远,吐出口污血,艰难起身后,那人如山般壮的战马便到了他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别来无恙啊,大师兄?”
师镇疾居高临下,眼中满是不屑的讥讽笑意,长臂后伸,头也不回地将长枪抵在从车辇中下来查看情况的王妃喉上。
燕青林眯眼,纵使内心恼火愤恨,但还是颇为从容不迫的拂去身上的尘土:“师大帅这是做什么?
天子脚下,大家都在看着,将兵戈对准同胞,真是无礼之举啊。”
“装货,快被踹死了还装,本帅不仅敢对准你,还敢弄死你信不信?”
师镇疾语气狂傲,而燕锦来此时牵着马慢悠悠走过来,眼神自上而下把燕青林打量了个遍。
“镇疾,怎么这么不懂事。”
燕锦来没什么诚意地教训了一句,修长的手指轻轻推开她的长枪:“怎么能随便把杀人的东西放姑娘脖子上呢?”
燕青林脸色几变,这俩狼狈为奸的西北蛮子玩他呢,明明是他差点被踹死!
“哎呀,大司马,小王久仰大名,看来在您身边总是格外有安全感,那师大帅的行为也不算放肆了……嗯,确实,镇疾,给陈王妃道歉,看看把人家吓的。”
燕青林脸色更不好看了,但他目前还不敢得罪燕锦来,只能强忍着胸口的痛点头哈腰。
师镇疾嬉皮笑脸地对陈王妃道了歉。
燕锦来负手站着,长身玉立,即使昼夜兼程奔波倦容难掩,也依旧是一幅天人之姿,乡里街坊不少大小姑娘听说南平王回来了,纷纷丢下手头的事要出来看。
“陈王啊。”
燕锦来看着周围逐渐多起来的人,知道刚才师镇疾的行为己经引起不少议论,继续欺压或理论正中燕青林下怀。
“蜀州距离王都可不比西北近啊。”
而且弥繁岭近来山匪猖獗,羌阳关有师家的兵把守,燕青林只能顺汉水而下,过江东水师营,再北上王都。
“又带着女眷的车辇,自帝上殡天之日,两天两夜便到了,时间掌控这一方面,我自愧不如。”
燕锦来意味深长道,说罢便转身离去。
“大司马和师大帅有所不知,小王这恰好携王妃出游,经过汉水,便快些……”师镇疾毫不领情,冷笑:“跟我漠西的马一般快,厉害厉害,实在厉害。”
二人扬长而去后,燕青林目光陡然阴沉,怨毒地盯了一会儿,去安慰惊魂未定的陈王妃。
王妃姓姚,是姚录公家一个颇为受宠的庶女,愤愤道:“他们二人为何如此折辱于王爷!”
燕青林掩下眸中一切情绪笑着摇摇头:“我己习惯了,王妃不必多心。”
王妃有些心疼,骄纵的扬了扬下巴:“我回到姚家便和阿爹说,真是欺人太甚!”
她不太懂夫君和这些高官贵族的仇怨冲突哪里来,但知道姚录公和萧相国不对付,吹吹枕边风还是能做到的。
燕青林神色有些脆弱,却微不可察的弯了弯唇角:“幸亏还有你,娶你做王妃,真是我三生有幸。”
———沈雅慎接到二人后,师镇疾就先行去她那荒废得几近闹鬼的西将军府,燕锦来坐上马车回相府。
沈雅慎笑容浅淡,不说什么久别重逢的寒暄场面话,为燕锦来倒了杯茶。
“好久没坐过这么稳的车了。”
燕锦来轻啜一口:“高家的茶?
不像。”
“新品种,老太爷特地送给相爷的。”
“不错不错。”
这句话后,车厢内就沉默下来,燕锦来似乎没有多说的意思。
他似乎己经习惯巍然不动,不必要的话便不说,这样才是沉稳的大将风范。
可是……沈雅慎苦涩地无声发问,我是你最喜爱的弟子啊,老师,不过一年光景,怎么将我也与外人一样对待了呢。
他日夜思念,百般担忧,听到老师要回来的消息,恨不得不眠不休提前三天在城门等着。
也曾迫不及待地,想将老师如今的模样与自己在心中描摹千万遍的轮廓对比,瘦了吗?
黑了吗?
受了多少伤?
疼吗?
沈雅慎今年十六岁,是个传统意义上的贵公子,战场与他相隔实在太远,虎视眈眈的凶猛敌人究竟是什么样子,他一概不知。
想来必定是险境环生,人只有在巨大的压力下,才会飞速成长,燕锦来临行前尚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神态样貌早己不同。
辽北战场的残酷可见一斑。
沈雅慎在因受冷落整个人都十分落寞的同时,心底又泛起细密的痛。
他自认为己将心性磨炼至宠辱不惊,足以面对权力场上多数博弈阴谋的地步,在面对燕锦来时依旧七零八碎。
燕锦来实在太累,还要撑着将这几天发生的事在头脑中理清脉络。
他这人颇为臭屁,加上周围人都阿谀奉承,少爷脾气难免有点,在军中领兵不能胡闹,回到熟悉的王都就来事。
综合身心因素,就懒得说话了。
“老师。”
“嗯?”
燕锦来刚在复盘完最后一场与犬戎的交锋,思考军需后勤有什么没交代到的事,治疗伤兵,安抚家眷,巡防边境……“老师打算待到何时?”
“待不长,皇伯父下葬后,在相府探看几日,我得回辽北。”
燕锦来略一思索,没说邹许老将军逝世和霍流照异常的行为,他己有自己的势力与威望,与师镇疾二人最好秘密迅速解决。
沈雅慎怔住,好久后才缓缓点头。
“怎么,不想我走?”
燕锦来打了个哈欠,无声地笑。
他五官本就艳丽浓郁,笑起来时有些刻意压低的眉头抬起,神色阴霾散尽,有种说不出来的温柔缱绻。
意味不明,却又近乎含蓄。
“自然是不想的。”
沈雅慎端庄的表情有一瞬的凝滞,差点咬了自己舌头。
“但老师心系家国,退敌戍边乃是将帅之本职,雅慎不会耽于一己私欲,不分时地挽留您。”
“不错,这才是真君子。”
燕锦来十分满意,向后倚在靠背上。
“春三月过后,便托相父安排你出仕。”
沈雅慎忽然抬头,目光炯炯。
“老师,我想随您去辽北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