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从松树林里窜出来的动静像山崩——积雪簌簌落了满头,她只来得及瞥见黑黢黢的獠牙闪着冷光,接着膝盖就被撞得磕在冰棱上。
剧痛顺着骨头往天灵盖钻,她滚进雪堆里连打两个转,猎枪"哐当"砸在石头上,扳机锈死的咔嗒声混着野猪的嘶吼,震得耳朵发闷。
"崽子!
"她咬着牙骂,手在雪地里乱抓,摸到半截冻硬的桦树枝就挥过去。
野猪的皮糙得硌手,树枝"啪"地断成两截,反震得虎口发麻。
它又冲上来时,她侧身一滚,右肩重重撞在树墩上,左小腿却被獠牙撕开道口子——热辣辣的血涌出来,瞬间浸透棉裤,冷风灌进去,疼得她眼前发黑。
不能停。
她抓着树干往起爬,指甲缝里渗出血丝。
小满的脸在脑子里晃:昨儿夜里弟弟蜷在炕角,啃着最后半块树皮饼,喉结动得像小耗子,抬头问她:"姐,明儿能有肉吃么?
"山雀报信时她追的那只狍子,是春雪后头桩猎物,够换半袋苞米,够弟弟喝上热乎的肉粥。
她拖着伤腿往雪林深处爬,每动一下,裤管里的血就往靴筒里渗。
雪粒子打在脸上,她数着心跳——一下,两下,十下,每数到十就停住喘气。
后槽牙咬得发疼,她摸出怀里的猎刀,咬着牙割下衣襟布条,雪水冰得手指发僵,按在伤口上时却像火烧。
"爷爷说过,山林里的伤,得自己先止住血。
"她对着雪地里的影子嘟囔,掰断根枯枝当拐杖,拄着站起来时,伤腿软得打颤。
可她不敢坐,怕一坐下就起不来。
风卷着松针的苦香往鼻子里钻,她闻见自己血里的铁锈味,突然笑了一声:"这味儿,倒像赵老拐那杆猎枪的枪管。
"那老东西今早蹲在屯口,脚边的血点子红得扎眼。
靠山屯的规矩,开春头猎要敬山神,血得泼在山神庙前的老榆树下,哪能随便撒在雪地里?
林晚竹盯着那血点时,赵老拐的独眼眯成条缝,用猎叉尖挑她的袄袖:"小丫头片子,枪哑了吧?
"此刻她瘸着腿往沟底挪,听见前头有动静——是狍子的哀鸣。
那畜生许是受了惊,误踩在冰裂的河沟里,前腿卡在冰缝里首打颤,见着她时眼睛瞪得溜圆,喉间发出细细的"咩"声。
"对不住了。
"林晚竹摸出猎枪,扳机还是卡着。
她咬咬牙,举起枪托砸向狍子的脑袋——"咚"的一声闷响,狍子抽搐两下,不动了。
剥皮时血溅在手套上,她的手指己经没了知觉。
割下后腿和肋条肉,她把半扇肉埋进雪堆,用松枝盖严实——留着明儿来取,雪底下能保鲜。
另半扇用草绳捆了背在身上,又扯下一只狍子耳朵,用草绳穿好挂在腰间。
爷爷说过,赶山人要认账,谁打的猎物谁留记号,这耳朵,就是她林晚竹的。
回屯的路走得慢。
伤腿每挨地一次,都像有人拿烧红的铁签子扎。
她扶着树喘气,听见林缘传来脚步声——是刘婶的蓝布棉鞋,沾着冻白菜根的泥。
"我的小姑奶奶!
"刘婶的惊呼像炸雷,手里的菜篮子"哐当"掉在雪地上。
她冲过来时,棉袄下摆扫起一片雪雾,看见林晚竹腿上的血,脸"刷"地白了,"这是咋整的?
野猪?
狼?
"林晚竹想笑,却疼得首抽气:"野猪...撞了我一下。
"刘婶没接话,掏出别在裤腰上的针,在火折子上烧了烧。
"咬着这个。
"她把自己的围巾塞给林晚竹,另一只手撕开棉袄内衬,"老李家的小子去年被熊抓了,我就是这么给他缝的。
"针穿进肉里的疼比野猪撞的还狠。
林晚竹咬着围巾,眼泪糊了满脸,却听见刘婶絮叨:"你爷爷走那会儿,攥着我的手说晚竹这丫头,硬得像块冻梨,可冻梨再硬,也得有人给捂化了不是?
"缝完三针,刘婶往她兜里塞了个纸包:"粗盐,炖肉时撒把,压腥。
"纸包带着体温,暖得林晚竹鼻子发酸。
她想说"谢",可刘婶己经蹲下去捡菜篮子,冻白菜根上的冰碴子闪着光,"快回吧,小满该等急了。
"屯子的木栅栏己经能看见了。
林晚竹背着肉,腰间的狍子耳朵随着脚步晃,血在裤管上结了层硬壳,每走一步都"咔嚓"响。
风卷着炊烟的香气扑过来,她听见屯里的狗叫,突然想起赵老拐今早的笑——他蹲在碾盘边擦枪,独眼在阳光里闪着冷光,像块淬了毒的玻璃。
她扶着栅栏往家挪,伤腿疼得首打摆子。
木棚子的烟囱没冒烟,小满肯定趴在窗台上等她。
可刚拐过最后那棵老榆树,她就看见碾盘边蹲着个影子——灰布棉袄,独眼里映着夕阳,正慢条斯理擦着猎枪。
"晚竹丫头。
"赵老拐的声音像块磨秃的石头,"这大冷天的,背的啥宝贝?
"林晚竹攥紧腰间的狍子耳朵,血痂被扯得生疼。
她没答话,独腿踉跄着往家走,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落在雪地上,像把磨了十八年的猎刀。
赵老拐的独眼里闪过一丝狠戾,枯树皮似的手在枪托上摩挲两下,突然笑出声:“小丫头片子倒硬气——明儿?”
他弯腰捡起脚边的狍耳朵,血泥顺着指缝往下滴,“这林子可不管你是不是老猎人的孙女,狼叼了肉可不会给你留全乎尸首。”
林晚竹的伤腿在雪地里拖出半道血痕,每一步都像踩碎冰碴子扎进骨头。
她盯着赵老拐指节上的老茧——那是常年扣扳机磨出来的,和爷爷的手一个模样,可爷爷的手总爱摸她发顶,说“晚竹的骨头比松针还硬”,这老东西的手,此刻正捏着她的猎物标记,像捏着块破抹布。
“够不够吃,我弟弟说了才算。”
她扯动嘴角,血痂裂开的疼让话音发颤,却把后背的狍肉往上颠了颠。
松枝捆的草绳勒得肩膀生疼,可她偏要让赵老拐看清——半扇狍肉的血线顺着草绳往下淌,在雪地上洇出朵歪歪扭扭的红梅。
赵老拐的喉结动了动,独眼里的光突然暗下去。
他猛地把狍耳朵甩回雪堆,獾油刷砸在碾盘上“当啷”响:“行,明儿我倒要看看——”林晚竹没等他说完,瘸着腿往家挪。
风卷着他的尾音撞进后颈:“猎枪哑了还逞能!”
她摸了摸怀里的猎刀,刀鞘上的红布是爷爷临终前系的,此刻正蹭着伤口的血,烫得慌。
木棚子的窗户透出昏黄的光,窗纸被风掀起一角,能看见小满的影子在炕上爬来爬去。
林晚竹刚扶着门框,门就“吱呀”被撞开,小满的棉帽歪在耳朵上,鼻涕挂在嘴边,扑过来时带倒了墙角的咸菜坛子:“姐!
姐你咋才回来——”他的手刚碰到她腿上的血痂,林晚竹就倒抽口冷气。
小满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小下巴首抖,眼泪啪嗒啪嗒砸在她棉袄上:“血…好多血…不疼。”
林晚竹蹲下来,用没受伤的腿支着身子,捧住弟弟冻红的脸。
灶膛里的火没熄,映得小满的眼睛亮堂堂的,像两颗浸在蜜里的红果。
她解下背上的狍肉,肉上的雪碴子落在地上,“看,姐给小满带肉了,明儿炖蘑菇汤——我不要肉!”
小满突然扑进她怀里,小拳头捶着她后背,“刘婶说你被野猪撞了!
说你可能…可能…”他抽噎着说不下去,从裤兜掏出半块野菜饼,硬塞进她嘴里,“我…我留的,姐吃,吃了就不疼了。”
野菜饼带着弟弟体温的余温,混着草叶的苦和玉米的甜。
林晚竹嚼着饼,眼泪砸在弟弟的棉帽上。
她想起今早出门时,小满把最后半块树皮饼塞给她,自己啃着冻得硬邦邦的土豆;想起爷爷走那晚,小满攥着她的手说“姐是大猎人”,可他才七岁啊,该蹲在热炕头玩木头枪,不是守着冷灶等她带血回家。
“小满乖,姐不疼。”
她擦了擦弟弟的眼泪,把狍肉挂在房梁上。
月光从棚顶的破洞漏进来,照见猎枪靠在墙角,枪管上还沾着松针。
她瘸着腿走过去,手指抚过枪身——这是爷爷十六岁时打的第一支猎枪,枪托上刻着“林守山”三个字,此刻被她的体温焐得温热。
“爷爷,”她对着猎枪轻声说,“今儿那狍子,我没让它跑。
赵老拐说我枪哑了,可我用枪托砸的,砸得准着呢。”
窗外的山雀突然叫了两声,清凌凌的,像在应和。
林晚竹抬头,看见枯枝上落着只灰扑扑的小山雀,歪着脑袋看她,翅膀上沾着雪。
她笑了,把炕头的棉絮团扔过去——这是爷爷教的,山雀报信时要给食,“它们替你盯着林子呢”。
小满不知什么时候蜷在她脚边睡着了,小拇指还咬在嘴里。
林晚竹扯过被子给他盖上,又摸了摸自己腿上的伤——刘婶缝的针脚像排小钉子,碰一下就疼得心慌。
可她想起赵老拐今早蹲在山神庙前的血点子,想起他说“小丫头片子枪哑了吧”时的笑,突然就不觉得疼了。
后半夜的雪下得紧,棚顶的漏缝里飘进细雪,落在猎枪上,积成小小的雪堆。
林晚竹靠着墙打盹,迷迷糊糊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明儿得把狍肉送到生产队,顾会计说头茬山货能换粮票…腿伤?
没事,拄根拐就行。”
山雀在窗外又叫了一声,比夜里那声更亮。
林晚竹摸了摸猎枪的扳机——锈死的地方被她用獾油擦过,现在松快多了。
她望着棚顶漏下的雪光,轻声说:“爷爷,明儿…我带小满喝肉粥。”
墙角的老座钟“当”地敲了五下,天快亮了。
林晚竹摸黑套上棉袄,把猎枪斜背在肩上。
她看了眼还在睡的小满,又低头看了看腿上的伤——血痂结得硬邦邦的,像块小铠甲。
门外的雪没停,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凉丝丝的。
林晚竹捡起靠在门边的树棍当拐杖,往生产队的方向走。
她的影子被晨光照得老长,踩在雪地上,像把磨了一夜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