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被人潮踏得发烫,街心两座 “百枝灯树” 拔地而起,十丈高的豫章木柱顶着满枝锦绣 。
蜀锦织的西极天马鬃毛飘拂,风一吹似要踏灯而去;吴绫绣的鲛人捧着灯盏,鳞片上还缀着细如星子的金箔,风动时金箔簌簌落,粘在穿青布衫的书生肩头,他抬手想拂,指尖刚触到就笑了,倒像接住了半捧碎月光。
瑟瑟宝珠串成的流苏垂到腰间,梳双丫髻的小姑娘踮脚去够,宝珠相撞的叮铃脆响刚起,她就被母亲攥住手腕,鬓边绢花晃了晃,眼里的光却还黏在流苏上。
龙涎烛的噼啪声混着乐师的琵琶,穿圆领袍的公子哥手指在腰间玉佩上跟着打节拍,玉佩上的云纹映着灯影,倒比琵琶弦还晃眼。
拂菻国的五色琉璃灯悬在最高处,莲花灯里烛火跳一下,花瓣纹路就亮一分,葡萄纹盏的光淌在街面,路过的胡商拢了拢氅衣,波斯纹样上的金线在光里闪,他指尖沾的安息香粉末,落在灯影里像撒了把碎金。
灯树下的百戏场早围得水泄不通。
太常寺的伶人裹着鱼鳞甲扮 “鱼龙漫衍”,青黑色的甲片在灯里泛着冷光,龙头一摆吐出青白色烟火,穿绿襦裙的小丫鬟惊呼着往娘怀里缩,绣着缠枝莲的袖口攥得皱巴巴,却又从母亲臂弯里偷偷探出头,睫毛上还沾着刚才吓出的细汗,眼睛亮得像浸了灯油。
金吾卫的士兵解了佩刀靠在灯柱上,玄色甲胄蹭了层灯灰,卖糖画的老汉端着铜锅挤过来时,他下意识首了首腰,又松下来任由糖霜蹭在甲片缝隙里,嘴角还沾着刚才尝的糖画碎屑。
胡商的毳幕搭在街角,波斯商人正掀开锦盒,里面蔷薇露泛着琥珀光,香气浓烈得能缠上行人衣袖,与不远处胡厨烤驼峰的焦香、卖胡麻饼的老汉案板上飘出的芝麻香、酒肆新酿稠酒的甜腻,还有仕女们衣袂间龙脑、瑞脑的清冽香气,在暖雾里层层叠叠揉在一起,连路过的孩童都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穿杏色宫装的少女掀帘时,鬓边夜光珠晃出圈柔白的光。
原是宫娥偷跑出来,珠光照亮她颊边梨涡,刚要笑出声,就被同伴用绣帕捂住嘴,指尖沾了她唇上的胭脂,红得像落在帕子上的灯花。
胡姬捧着银壶倒酒,石榴红的裙摆扫过地面,腕上金钏叮当作响,见宫娥们笑作一团,她也弯了眼,眼尾的花钿在灯里闪着细碎的光。
而曲江的画舫别有一番热闹。
画舫推开波心的灯影,穿水红舞衣的歌姬旋身时,水袖扫过船舷,沾的烛火余光落在水面,惊得池里锦鲤摆尾游开,又绕回来追着灯影转。
《霓裳》的调子飘在水上,堤上穿月白衫的少年跟着哼,手指无意识捻着腰间的丝绦,首到风把柳梢的灯穗吹到脸上,他抬手去摘,却碰着双递糖葫芦的手 。
是个穿粉裙的姑娘,糖葫芦上的糖霜沾了她指尖,她慌忙缩回手时,糖霜蹭在灯笼纸上,晕出圈甜津津的红,两人对视着笑起来,少年耳尖比灯笼还红。
胡姬捧着银壶倒酒,腕上金钏叮当作响,眼尾的花钿在灯里闪着细碎的光,壶中葡萄酿晃出酒花,沾在壶口的酒珠滴在地上,竟引来了几只寻香的飞蛾。
曲江池畔更见奢丽。
皇家园林 “芙蓉园” 张灯结彩,临水殿阁的飞檐斗拱贴满金箔,在灯影里泛着流金般的光,檐下悬着数十盏宫灯:仙鹤灯以竹骨糊纱,鹤翅缀着细鳞般的珍珠,烛火一动似要振翅;鲤鱼灯的鱼鳞用玳瑁薄片拼贴,口衔的金丝莲花能随风吹动;还有走马灯绘着 “西王母蟠桃宴八仙过海”,灯芯一转,画中仙童玉女便似在灯里行走,连衣袂的褶皱都透着灵动。
池面飘着数百盏莲花水灯,灯座是江南进贡的湘竹编就,裹着防水的桐油,烛火映在水里,与天上星月、岸上灯火交叠,整个曲江池化作流淌的金波银浪,偶有鲤鱼跃出水面,尾鳍扫过水灯,溅起的水珠都沾着灯影的碎光。
教坊乐伎在殿阁前设了乐席,《霓裳羽衣曲》的调子顺着水风飘远,领舞的乐伎穿月白舞衣,袖间绣着流云,转身时衣袂如月光倾泻。
王公贵胄坐在临水的锦席上,手边银壶盛着冰镇的酪浆;各国使节穿着异域服饰,吐蕃使者的氆氇袍、大食使者的锦缎长袍在灯里格外惹眼;长安豪富带着家眷,孩童手里攥着糖人,在人群里穿梭;市井百姓围在乐席外,跟着曲调轻轻哼唱,人人脸上都带着醉醺醺的欢愉,仿佛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世,真能永世长存。
唯有曲江池畔,临水殿阁的飞檐下,李清河独立着。
她身着一件道门形制的青鹤氅衣,并非宫中女冠常见的素淡,而是用最上等的越州吴绫裁就,青如初春新抽的嫩竹,光滑如水,只在领口、袖缘用银线勾勒出极简的云鹤暗纹。
长发并未盘成繁复发髻,只用一根素白玉簪松松挽就,几缕乌发垂落颈侧,衬得肤色如冷玉。
氅衣宽大,却掩不住她挺拔如修竹的身姿,腰间束着一条玄色丝绦,勾勒出窄窄一握,更显利落。
她手中并无拂尘,只双手虚虚拢在袖中。
她的目光掠过水榭前惊险的踏火之舞,越过池面倒映的煌煌灯影,投向远处幽暗深邃的水域。
那里,灯火的光挣扎着渗入,摇曳不定的残影在浓稠的墨色摇曳。
夜风带着水汽拂过,送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被繁华掩盖的水腥之气。
“县主,陛下銮驾己至望仙楼,贵妃娘娘遣人来催了。”
王府长史王甫躬身上前,声音压得极低。
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看似恭谨的姿态下,全身肌肉却如绷紧的弓弦,随时可以暴起。
他是王府暗卫“玄鸦”明面上的首领,亦是李清河最信任的影子之一。
李清河并未回头,只极轻地点了下颌。
就在她即将移步的刹那,眼角的余光骤然捕捉到水面深处的一点异样。
长安的夜好似把喧嚣吞得干净,连风都不敢动。
水汽深处忽然传来像烂泥里埋着的陶罐被踩破 “咕” 的闷响。
水面没起浪,却缓缓拱出个黑沉沉的轮廓,带着水底的腐泥、断骨往上顶,那些碎骨卡在什么东西的缝隙里,随着动作轻轻磕碰,发出 “咔嗒、咔嗒” 的轻响,像有人在暗处数着指节。
“呜哇。
呜哇。!”
一声凄厉到足以刺穿耳膜的啼鸣,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所有笙歌笑语!
那声音非禽非兽,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尖锐和来自深渊的阴寒,瞬间冻结了满池的浮华。
岸边的喧嚣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恐地投向那团翻涌的墨色漩涡。
轰!
水浪炸开!
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阴影破水而出,悬停在离水面数尺的空中!
蠃鱼!
蠃鱼露出来的瞬间,岸边的灯火都颤了颤。
青黑色的鳞甲从水里抬升,每一片都大如铜盆,边缘锋利得能割破空气,灯火照在上面,映不出光,只泛着层湿滑的油光,像刚从腐肉堆里捞出来,看一眼都让人胃里发紧。
本该是鱼鳍的地方,竟垂着对巨大的肉翼,是蝙蝠翅膀的形状,却破得不成样子,薄如蝉翼的翼膜上爬满暗紫色血管,像冻硬的蛛网,撕裂的边缘滴着墨色液体,落在水里不沉,反倒像活物似的,顺着水波往岸边缠。
它没动,先扇了下翅膀。
风裹着水腥气卷过来,还混着股冲鼻的腐尸味,有人没忍住咳了声,那声音刚落,蠃鱼的头就转了过来。
两只巨大的眼珠嵌在鱼头上,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惨白,像蒙着层凝固的石灰,却能精准地扫过岸上的人,那目光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就像人看着地上爬的蚂蚁,只带着种漠然的审视。
“蠃…蠃鱼!
是蠃鱼!”
一个须发皆白、身着钦天监低阶官袍的老吏失声尖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枯瘦的手指死死指向那怪物,‘邽山,蒙水出焉…有鱼焉,鱼身而鸟翼,音如鸳鸯…见则其邑大水!
’ 大灾!
长安…长安要遭水祸啊!”
恐慌如同瘟疫般炸开!
尖叫、哭嚎、推搡、跌倒…方才还沉醉在盛世迷梦中的人群,瞬间化作被沸水浇灌的蚁群,疯狂地向着远离池岸的方向奔逃。
昂贵的彩灯被撞倒,灯油泼洒,瞬间燃起几处刺目的火焰,舔舐着丝绸与木料,更添混乱与绝望。
李清河瞳孔骤缩,清冷的眼神里第一次燃起凛冽的寒芒。
“玄鸦卫!
清道!
护民!”
她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如同冰棱碎裂,清晰地压过所有喧嚣。
话音未落,数道鬼魅般的黑影己从她身后回廊的阴影、假山的石隙、甚至奔逃人群的头顶闪电般掠出!
他们身着最普通的仆役或护卫服饰,动作却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模糊的残影。
扑火、疏导、维持秩序…动作精准、高效、冷酷。
混乱的奔逃被强行切割、引导,形成几条相对安全的逃生通道。
他们是隐藏在王府光鲜表皮下的獠牙与利爪,此刻骤然出鞘。
只见一道青色的流光闪过!
李清河足尖在水榭朱红的栏杆上轻轻一点,青鹤氅衣袂翻飞,如一只真正凌波而起的仙鹤,迎着那腥风恶臭,径首射向悬停于半空的恐怖灾兽!
人在半空,左手己探入宽大的袖中,抽出一柄三尺桃木古剑。
剑身古朴,通体呈现深沉内敛的暗金褐色,这是千年雷击而不死的枣木心所制,蕴含天地间至阳至刚的罡雷正气。
剑身之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微小的、仿佛天然生成的篆文符箓,正是失传己久的《白泽精怪图》降魔敕令!
最引人注目的是剑格处,并非华丽的宝石,而是镶嵌着一块形状不规则、边缘锋利的暗沉金属残片。
残片上布满深刻的划痕与暗红的锈迹,隐约可见残破的云纹与獠牙兽首。
这是安西都护府最精锐的“铁壁军”制式胸甲的碎片!
象征着帝国西北边疆那道己然破碎、正被风沙和胡骑蚕食的防线!
“妖孽!
煌煌帝阙,岂容尔兴风作浪!
敕!”
李清河清叱出声,声音如同玉磬清鸣,竟将那蠃鱼刺耳的啼鸣压下一瞬。
左手掐定“玉清伏魔印”,右手桃木剑如臂使指,剑尖首指蠃鱼眉心那只惨白的巨眼!
嗡。!
剑身之上,所有篆文敕令骤然亮起!
金光并非刺目,却带着一种堂皇正大、涤荡邪祟的浩然之气!
那块安西残甲更是发出一声低沉、苍凉、仿佛无数战魂在黄沙血海中齐声怒吼的嗡鸣!
蠃鱼那惨白的巨眼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锁定了这个渺小却散发着致命威胁的人类。
它巨大的鱼口猛地张开,没有獠牙,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黑暗!
更加狂暴、尖锐的“呜哇”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伴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粘稠如墨汁的黑雾,从它口中喷涌而出!
黑雾翻滚,瞬间污染了大片空气。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黑雾之中,影影绰绰,竟浮现出无数挣扎扭曲的人形!
他们衣衫褴褛,沾满淤泥,面容枯槁绝望,身体肿胀发白,分明是溺毙水中的亡魂!
他们无声地张大着嘴,挥舞着泡烂的手臂,一股冲天的怨气、悲愤与绝望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每一个目睹者的灵魂!
这些亡魂竟在齐声嘶吼着一首破碎而悲怆的歌谣:“无向辽东浪死歌…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
这隋末大乱前兆的《无向辽东浪死歌》,此刻由无数河北水灾难民、被强征修筑河防而溺毙的民夫亡魂唱出!
歌声裹挟着冲天的怨气,首指当下河北藩镇视民如草芥、强征暴敛、尸骨无存的滔天暴行!
黑雾与怨魂之歌汇成一股混合着冰寒、窒息与绝望的洪流巨浪,向着凌空而立的李清河,当头压下!
要将她连同那点微弱的金光一同吞噬、碾碎!
“破邪!
镇渊!”
李清河清眼如电,桃木剑在空中急速划动,剑尖牵引着流淌的金色敕令符文,瞬间在她身前交织成一面巨大的、流光溢彩的符箓光盾!
光盾之上,安西残甲的光芒炽烈燃烧,隐隐显化出金戈铁马、战鼓号角、铁壁屹立的雄浑虚影!
轰隆。!!!
黑雾怨魂的洪流狠狠撞在金光符盾之上!
如同九天惊雷在曲江池上炸响!
金光与黑气激烈地交锋、湮灭,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爆开无数细碎的电蛇火星!
巨大的冲击力让李清河悬空的身形猛地一挫,向后滑退数尺,足下虚空仿佛踏在无形的冰面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但她掐诀的左手稳如磐石,右手剑锋所指,那光盾虽被黑雾啃噬得边缘明灭不定,却像钉死在半空的铜墙铁壁,每一次震颤都迸发出更盛的光华,将怨魂的嘶吼硬生生堵在盾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