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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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章陈生,游学至滇南边陲。天色晦冥,山岚叠嶂,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僻径蜿蜒,直如失路于黄泉道侧。暮色四合,浓得伸手欲掬之际,山坳里竟突兀地挑出一角飞檐残影,颓然擎着将坠未坠的惨白月轮,像一口孤零零钉在莽苍大地上的朽烂棺材。风过处,檐铃喑哑,枯草低伏,露出两扇虫蛀斑驳的朱漆大门,门上铜环覆满铜绿,死气沉沉。

这便是李家老宅了。敲了半晌,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吱呀呀”裂开一道缝,探出一颗须发如枯草、眼窝深陷的头颅,活似刚从土里扒拉出来。是个老苍头,浑浊老眼将我上下刮了一遍,木然让开身。

宅内空旷得骇人。天井破败,荒草萋萋,高过人头,如无数僵立的鬼影。墙壁倾颓,露出朽木骨架,蛛网密布,层层叠叠,兜着惨淡的月光和弥漫不散的土腥霉味。正厅门楣上悬一块乌木残匾,依稀辨得“嘉礼延庥”四字,只是漆皮剥落,字迹昏茫,透着一股陈年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衰朽气息。

老苍头引我至西厢耳房安置。土炕冰冷,炕沿积灰寸厚。推开吱呀作响的破窗,荒芜庭院更显阴森。月光如惨白尸布笼罩四野。目光扫过院角杂草深处,我的心猛地一沉——那里赫然摆着一双鞋!

血红!刺目的血红缎面,像刚剥下的人皮浸饱了血!鞋头以捻金线绣一只凤凰,尾羽张扬,每一根细羽都闪烁着冰冷诡异的金光。鞋尖微微翘起,对着惨白月轮,那金凤的瞳孔仿佛活物,幽幽沉沉地钉在我身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自尾巴骨嗖地窜上天灵盖。

“小哥!”一声干涩低哑的呼唤自身后响起,惊得我浑身一颤。

猛回头,昏暗中,那老苍头无声无息地立在门口,不知来了多久,像一截腐朽的木桩,枯槁的脸皮在阴影里微微抽搐。

“那…那是何物?”我指着院角,声音发紧。

老苍头深陷的眼窝朝院角方向缓缓瞥了一眼,浑浊眼珠里掠过一丝浓得化不开的惧意,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挤出砂纸摩擦般的嘶嘶声:“那…是俺家少爷的…阴聘礼…万万…万万碰不得!”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门框,指关节惨白,“碰了…沾了活人气儿…怕是要引那东西…提前上来索聘…”最后几个字几乎湮灭在夜风里,带着无法遏制的颤抖。

阴聘礼?李家少爷?我遍体生寒,追问:“你家少爷何在?”

老苍头摇头,眼中浑浊一片:“走啦…走啦…”语气空洞麻木,却又似藏着无尽悲苦惊惶,“如今这偌大宅子…就剩老奴一个…替少爷守着这点念想…”他佝偻着背,转身欲走,步履蹒跚如风中残烛,“夜深了…小哥…早些安歇吧…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千万…千万莫要出声…更莫要出去…”身影迅速没入廊下墨汁般的黑暗中。

我惊魂未定,插紧房门,又拖过屋里仅有的一条瘸腿条凳死死顶住。倚着冰冷泥墙坐下,窗外那两点刺目的猩红却透过窗纸缝隙顽固地映入眼帘,鞋尖金凤的流光冰冷地游弋。守夜?守着这双给死人的血红绣鞋?守着这阴森宅邸里盘踞不散的怨气?寒意顺着脊椎无声攀爬。此地妖氛诡异,绝非善地。熬过这一夜,天一亮必须即刻离开!我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紧紧裹住薄被,耳畔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窗外荒草在风中的沙哑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在极度的惊惧疲惫中沉浮。突然,一点猩红猛地刺破粘稠的黑暗!

厅堂檐下那盏破败褪色的旧灯笼,毫无征兆地窜起一簇幽蓝火苗!那火苗极快,无声无息,瞬间噬尽了糊灯笼的纸皮,只留下焦黑扭曲的竹篾骨架,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狰狞地伸展着。蓝色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如附骨之疽,顺着焦黑的竹篾骨架蜿蜒燃烧,诡异的是,这火竟不照亮周围,反而将周遭的黑暗吸聚得更加浓稠窒息。

幽蓝火光跳跃的刹那,死寂被骤然打破!

一阵尖锐刺耳的唢呐声毫无预兆地撕裂夜空!那调子扭曲怪异,忽高忽低,忽远忽近,绝非人间喜庆的《百鸟朝凤》,倒像是黄泉路上引魂的哀嚎,听得人头皮炸裂,神魂欲夺!

紧接着,是敲锣!沉闷的“哐…哐…哐…”一声声如同重锤砸在朽木棺材板上,带着令人牙酸的滞涩回响,每一次都狠狠凿在人心坎上,震得我胸口发闷,几欲呕吐。

还有鼓点!“咚…咚…咚…”缓慢,滞重,一声声如同巨大的腐烂心脏在墨汁般的黑暗深处搏动,沉闷得让人窒息。

声音混杂喧嚣,由远及近,分明是迎亲的鼓吹,却吹打出送葬的悲音!那声音穿透紧闭的门窗,钻进耳膜,直抵骨髓深处,带着森冷透骨的阴气。我猛地从土炕上弹起,心脏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顶门的条凳在某种无形的、强大的气流冲击下剧烈震颤,发出“咯咯咯”的摩擦声。冷汗瞬间浸透里衣,粘稠冰冷地贴在背上。那老苍头的话如同恶毒的诅咒在脑中炸响:“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千万莫要出声…更莫要出去…”

可那声音…那声音就在窗外!

恐惧如冰冷的藤蔓缠紧咽喉,却有一股更原始的、扭曲的好奇心,如同毒蛇吐信,嘶嘶作响地引诱我。出去?看一眼?就一样?仿佛灵魂深处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驱使着四肢。我口干舌燥,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手却不受控制地伸向门栓。

指尖触到冰冷门板的瞬间,外面喧嚣的鼓吹声骤然一歇!

死一般的寂静!比刚才的喧嚣更恐怖百倍!

像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喉咙,我僵在门后,大气不敢出。冷汗顺着额角滑进眼角,刺得生疼也不敢眨眼。隔着薄薄的门板,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浓烈纸灰檀香和更深邃的、类似朽木泥土***气息的阴风,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冻得我牙齿咯咯打颤。

那老苍头枯朽怪诞的警告在脑中隆隆作响。出去?出不去!双脚如同被牢牢铸死在脚下的冻土里,重逾千钧,动弹不得分毫!那无形的、弥漫的恐惧,是冰冷的铅块,从头顶灌下,一直沉到脚底。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另一种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透过门板的缝隙,幽幽地飘了进来。

哒…哒…哒…

清脆,冰冷,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节奏。像极了…像极了木屐敲在青石板上!

这声音沿着廊檐,由远及近,一步一步,极其缓慢,极其沉重,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我狂跳的心脏上。它经过了门缝!我死死捂住嘴,生怕剧烈的喘息声引来门外的注视。目光透过门板下方那道狭长的缝隙,死死盯住外面被月光和残留幽蓝灯笼骨架勾勒出的、狭窄的青石地面。

一个影子!一个极其怪诞的影子!

月光将那东西的影子投在门缝下方的青石上。那是一个“人”的形状,却异常扁平僵硬,手脚关节像是用竹篾勉强拗成的直角,动作机械得不带一丝活气。它肩上扛着一个巨大的长方形轮廓——是轿杆!它身后,一个接一个同样僵硬诡异的扁平影子,迈着完全同步的、木然的步伐。四个?六个?八个?无声无息,如同一串巨大而扭曲的纸片,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僵硬地移动。

它们抬着的…是一顶花轿!影子投在青石板上,那轿子的轮廓清晰可见——描金绘彩的轿顶,垂着流苏的轿帘,然而那轿帘纹丝不动,轿身也毫无颠簸起伏之感,沉滞得如同抬着一具巨大的棺椁!

哒…哒…哒…纸人队伍扛着那顶死气沉沉的轿子,仿佛拖着沉重的镣铐,步履僵硬地停在了天井中央。月光惨白如霜,冷冷地涂抹在它们扁平、毫无五官的侧影上,死寂无声,却又透着一股极度不祥的张力,如同拉满的弓弦绷紧在崩溃边缘。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

突然,“吱嘎——”一声令人牙酸的、陈旧门轴转动的声音,从庭院深处传来!

正堂那两扇紧闭的、厚重腐朽的乌木大门,竟在无人触碰之下,缓缓地、沉重地向内打开了!门轴摩擦的***在死寂中无限放大,如同濒死巨兽的喘息。门内是无尽的、吞噬一切的浓黑,深得像通往九幽地狱的入口。

几乎同时,那顶停在院中、纹丝不动的花轿,猩红的轿帘无风自动,向上卷起!

一只穿着崭新大红绸面绣花鞋的脚,从轿帘下方缓缓伸出,踩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那只鞋!正是我在院角荒草中窥见的那双!血红的缎子,鞋尖那只捻金线绣的凤凰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冰冷刺目!紧接着,另一只同样刺眼的红绣鞋也踏了出来。

一个窈窕的身影,穿着繁复华丽的大红嫁衣,蒙着厚重的猩红盖头,缓缓步出轿子。嫁衣上用金线银线绣满了凤凰牡丹,在月色下流淌着诡异的光泽。盖头垂下的流苏纹丝不动,仿佛里面的人没有呼吸。

轿帘无声落下。就在那新娘站定的瞬间,天井东侧荒草深处,那片我曾瞥见老苍头身影的廊檐浓重阴影里,一个穿着同样大红喜服的男人身影,一步一步,僵硬地走了出来!

月光惨白,清晰地映出他那身新郎官的吉服——同样的大红绸缎,金线密织的团蟒图案在月色下泛着僵冷的死光。新郎官的脚步沉重拖沓,每一步都像耗尽了全身力气,踩在青石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他直挺挺地走向院中的新娘。

就在他经过离我房门不远的地方时,月光毫无遮拦地洒在他身上。

我的瞳孔骤然缩紧!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的脚踝!那双穿着簇新白袜和黑色皂靴的脚踝处,深色的布料颜色显得格外深重!暗红粘稠的液体,正顺着他的裤管和袜子,无声地向下蜿蜒、滴落!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晕开几不可察的小小暗色花朵。每一步,都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湿漉漉的暗红印记。

新鲜的血!

他走到了新娘面前,停下。僵立良久,如同两尊刷了红漆的木偶。然后,他那只同样僵直惨白的手,缓缓抬起,极其迟缓地向前伸出,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牢牢攥住了新娘那只覆在宽大嫁衣袖口下的手腕!

新娘似乎被这冰冷的触碰惊得一颤。盖头下,极其轻微地,传来“叮铃…叮铃…”几不可闻的清脆撞击声。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庭院里,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我耳边!那是…铜钱碰撞的声音!

乡下停尸,为防止尸变,确会在尸身手腕脚踝系上红线,线上串几枚铜钱,压住魂魄!此时此地,这清脆的撞击声从新娘盖头下传出,只意味着一件事——盖头下的那位,不是活物!

新郎攥着新娘的手腕,如同牵引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转身,拖着她,一步一步,朝着那洞开的、深不见底的正堂大门挪去。新娘的步履同样僵硬蹒跚,宽大的嫁衣下摆拖过冰冷的石板地面,发出悉悉索索的轻响,越发衬得周遭死寂如墓。

两人离那黑洞洞的正堂大门越来越近。月光斜斜照在门内三尺之地,再往里便是吞噬一切光线的浓稠黑暗。新郎拖着新娘,一只脚已然踏入了那片月光与黑暗的交界。

就在此刻!惨白的月光清晰地映照在新娘低垂的盖头边缘!

一滴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正顺着那猩红的缎子边缘,极其缓慢地、极其沉重地凝结、拉长,终于不堪重负——

“嗒。”

极其轻微的一声。

一滴暗红的血珠,滴落在门槛内月光未及的黑暗里,瞬间被吞噬无踪。

紧接着,又是一滴!从同一个位置渗出,拉长,滴落…那盖头边缘的猩红缎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洇开一小片更深、更暗的湿痕!新鲜温热的血液特有的铁锈腥气,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地,混杂在庭院浓重的纸灰土腥味中,飘散开来。

盖头之下,那新娘的脖颈处,分明在流血!

恐惧像无数冰冷滑腻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狠狠绞紧!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逃!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求生欲如同烈焰猛地烧穿了凝固的恐惧!双腿似乎找回了一丝力气。我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对正跨入地狱之门的诡异新人,视线疯狂地在狭小的耳房内扫射——后窗!那扇破败的、钉着几根朽烂木条的后窗!是唯一的生路!

我踉跄扑到后窗边,双手死死抓住腐朽的窗棂,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摇晃!木屑簌簌掉落,窗棂发出痛苦的***,却异常顽固!那几根看似朽烂的木条,竟像浇铸在墙里一般牢固!冷汗如同瀑布冲刷而下,混合着无法抑制的泪水模糊了视线。指甲在粗糙的木头上断裂,指尖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

“开啊!开啊!”无声的嘶吼在喉咙里翻滚。

就在这时,身后那扇被我顶死的房门,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轻响。

像钥匙转动锁芯,又像是什么东西轻轻拨开了顶门的条凳。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一股无法形容的、被窥视的恶寒如同冰水,从头顶猛地浇下,瞬间蔓延四肢百骸!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保持着双手死死抠抓窗棂的姿势,僵硬得像一尊石刻。耳中只剩下自己狂乱如擂鼓的心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身后传来极其缓慢的、拖沓的脚步声。嗒…嗒…嗒…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每一步都踩在我的神经上。那脚步声并未走向房门,而是绕过屋子,朝着后窗的方向逼近!越来越近!

逃不掉了!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吞噬。我死死咬住下唇,咸腥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强迫自己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扭动僵硬的脖颈,向后望去。

惨白的月光透过破窗,斜斜地切割着窗下的地面。

一双脚停在了窗外!

簇新的大红绸面绣花鞋!鞋尖那只捻金线的凤凰在月色下闪烁着冰冷诡异的光芒,几乎刺痛我的双眼!

它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在静静地等待。等待我回头。

心脏停止了跳动。血液停止了流动。整个世界只剩下窗外那双刺目的红鞋,和鞋尖上那只冷漠俯视着我的金凤瞳孔。冰冷的恐惧攫住每一个毛孔,连呼吸都成了奢望。完了…被发现了…

身体像一座冰冷的石像,每一寸肌肉都违背意志地绷紧、凝固,唯独颈骨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抬起。

目光越过那双扎眼的红绣鞋,顺着同样刺目的大红喜服下摆向上攀爬。金线绣的团蟒在月色下泛着阴冷的死光。

视线掠过僵硬的腰身,掠过胸前同样繁复的刺绣,最终…落在了那张脸上。

月光惨白,如同舞台聚光灯,将那张脸照得纤毫毕现——

眉毛!眼睛!鼻梁!唇角!

每一寸线条,每一个细节,都无比熟悉!

那…分明是我自己的脸!

一个穿着新郎喜服的“我”!正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外!那张属于我的脸,苍白得毫无血色,如同刷了厚厚一层劣质白垩,嘴角却向上扯出一个极其僵硬、诡异的弧度!那不是笑!是死肉被无形的线强行吊起形成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一双空洞的眼窝里,没有眼白,没有瞳仁,只有两潭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光线的浓黑!如同两个通往幽冥的窟窿,冰寒彻骨地“注视”着我!

那张脸的嘴角,那僵硬的弧度似乎又扩大了一分。仿佛无声地宣告:你,来了。

“嗬——”

一口冰冷的浊气堵在喉咙口,炸裂般的眩晕直冲头顶!视线瞬间被一片猩红覆盖,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双眼!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被彻底抽空,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如同被砍倒的朽木,重重地向后倒去。后脑勺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剧痛却远不及心头那灭顶的恐惧万分之一。绝望的黑暗如同潮水,迅速吞噬了残存的意识。完了……

不知在冰冷的地上昏迷了多久。

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石头,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向上浮。剧烈的头痛像是要把头颅劈开,四肢百骸如同被拆散重组过,冰冷又沉重。眼皮重逾千斤,每一次试图睁开都在与黏稠的黑暗搏斗。

耳畔先响起的,是细微的“笃…笃…笃…”声。

像是钝刀子轻轻刮在朽木上,单调,缓慢,带着一种磨人的耐心。声音很近,就在身边。

还有压抑的、极力控制却仍泄露出来的啜泣。那哭声干涩、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抽动,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悲恸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听得人心脏都跟着揪紧。

我拼命挣扎,终于撬开一丝眼缝。视线模糊,只能分辨出身前蹲着一个佝偻的黑影,像一块巨大的、悲伤的岩石。是老苍头!他背对着我,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那嘶哑的呜咽正是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他枯瘦如柴的手里,正拿着一把沾满暗红污迹的短柄柴刀,机械地、一下一下地,在旁边的泥地上刨着坑,发出那“笃笃”的声响。

“老…老人家…”我喉咙干裂灼痛,声音嘶哑微弱得像蚊子叫。

老苍头猛地一颤,手中的柴刀“哐当”掉在地上。他像受惊的兔子般倏地转过身!那张枯槁的脸上涕泪横流,皱纹扭曲得如同沟壑,浑浊的老眼瞪得几乎裂开,死死盯着我,里面交织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更深沉的、令我遍体生寒的绝望!

“你…你活了?你没死?!”他扑到我身边,枯爪般的手死死抓住我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浑浊的泪水大滴大滴砸在我的衣襟上,“老天爷…老天爷开眼啊!俺…俺以为…以为你也……”他哽咽得说不下去,只是死死抓着我,仿佛抓住世间最后一根浮木。

“那…那是怎么回事?”我艰难地喘着气,目光越过他颤抖的肩膀,投向洞开的房门。庭院里死寂一片,月光依旧惨白,那顶花轿、那些纸人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天井中央的青石板上,残留着几点难以察觉的暗色印记,“那个…那个穿新郎衣服的…是我?”

“不!不是你!是少爷!是俺那苦命的少爷!”老苍头猛地摇头,声音嘶哑颤抖,带着哭腔,“你看到的…是少爷…借着那张‘契’,在…在找身子啊!”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痉挛着,“那绣花鞋…那鞋…就是‘契’啊!”他浑浊的眼泪汹涌而出,脸上的皱纹痛苦地扭曲成一团,“俺…俺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俺那可怜的小翠儿啊…”

小翠儿?新娘的名字?

“契?什么契?”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新娘…小翠儿…她是谁?”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我。

老苍头浑身剧烈一震,仿佛被戳中了最深的伤口。他猛地低下头,枯瘦的手指深深***自己花白稀疏的头发里,痛苦地撕扯着,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声。

“她是…她是俺的亲孙女啊!”他终于崩溃般嘶嚎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是俺…是俺亲手…把她交给了少爷啊!”

巨大的惊悚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我的胸口!我几乎无法呼吸!

亲孙女?献祭给一个死去的少爷?!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失声问道,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扭曲。

老苍头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浑浊的老眼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扭曲的执念:“报恩!陈家小哥!是报天大的恩啊!”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衣襟,指甲几乎抠进我的皮肉里,“当年李家遭了大难,满门…就少爷一个孩子被忠仆拼死藏在地窖里,躲过一劫!那忠仆…就是俺爹!”他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李家对俺家有再造之恩!少爷…少爷生前待俺也如亲人!可他…他死得太冤!太惨!是城里姓赵的奸商夺了李家的基业,又勾结山匪,把回乡祭祖的少爷…害死在半路上!身中十七刀!十七刀啊!”

他枯朽的声音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少爷含恨而死,怨气冲天!停灵时就不安稳,棺材板夜夜震响…指甲挠棺材的声音听得人骨头缝都发冷…俺找了懂行的先生来看…先生摇头,说少爷死得太惨,一口怨气梗在喉咙,咽不下去,入不了轮回…若不及时化解,一旦化为厉鬼,头一个遭殃的就是俺们这些留宅守灵的…”

“那先生说…唯有‘阴聘借身’…或许能平息少爷的怨气,送他入土为安…”

“‘阴聘借身’?”寒意顺着脊椎疯狂蔓延。

“对!就是寻一个生辰八字能‘压住’少爷煞气的未嫁女子,签下阴契,穿上特制的‘聘鞋’,与少爷结成阴亲…”老苍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绝望,“契约一成…少爷的怨魂就能借着那女子的身子…在阳间停留七七四十九日…了却心愿…或是…复仇…”

他枯槁的脸上浮现出无边无际的痛苦和悔恨,浑浊的泪水奔涌:“可…可寻常人家的闺女…谁肯签这等邪门的契约?那是拿命填啊!眼看少爷停灵的第七天…棺材缝里都开始往外渗黑水了…咯咯的指甲挠棺声…日夜不停…俺…俺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啊!”他猛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小翠儿…俺那可怜的孙女…从小没了爹娘,是俺一手拉扯大…俺就跟她说…说李家有大恩…说少爷是好人…冤屈未雪…死后也不得安宁…说只要她…她点头…穿上那双鞋…就能帮少爷…帮李家…还能…还能换一笔钱…让她日后离开这鬼地方…”

“俺骗了她啊!”老苍头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俺骗她说…那是李家的聘礼…是正经的亲事!俺…俺把那鞋…那绣着金凤的血红缎子鞋…亲手…亲手给她穿上了啊!”他想起那夜孙女穿上红鞋时羞涩忐忑又带着憧憬的眼神,悔恨得几乎要撞墙,“她穿上鞋…一切就…就由不得她了!那是‘契’,是枷锁!生辰八字一合,鞋一沾她的活气儿…这阴婚…就成了定局了…”

原来如此!那诡异的迎亲,那滴血的新娘…竟是被自己的亲爷爷亲手推入了绝境!

“那…为什么那新郎…会变成我的脸?”我声音干涩。这才是最恐怖的谜团!

老苍头猛地抬起头,枯死的眼中爆发出极度惊恐的光芒,像是想起了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脸…对了!脸!”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那先生说…阴聘借身…最关键的有两条!一是女子八字要压得住少爷的煞气…二是…是那‘借身’的对象…”

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仿佛被无形的恐惧扼住了咽喉。

“借身…借身…少爷的怨魂进了小翠的身子…可那身子终究是女子的…怨气深重的男魂…待不长久…更无法复仇…”他死死盯着我,眼神如同看着一个怪物,“要想真正‘活’过来…要想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去讨债…去复仇…”

他枯槁的身体筛糠般抖起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濒死的寒意:“…就必须…必须在‘阴婚’礼成之后…找到一个新的…活的…阳气旺盛的…男人身子…才能…”

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恐惧掐死在喉咙里!

如同九幽地狱吹来的阴风,瞬间冻僵了我的骨髓!我终于明白了!

那双绣花鞋,所谓的“阴聘礼”,它锁定的从来就不止是小翠儿一个!它是一个巧立名目的双重陷阱!小翠儿的身体,仅仅是一个容纳怨魂的临时容器,一个跳板!最终的目标,是在阴婚礼成后,为那怨气冲天的李家少爷,找到一个真正契合的、可以长久占据的男身!

而我…就是那个被“契”的力量牵引而来,被冥冥中选定的…猎物!

那张脸…那张属于我的脸…正是那张“契”在无声宣告:这副躯壳,已被预订!

“不…不该是这样的…不该啊…”老苍头突然崩溃地哭嚎起来,双手拼命捶打着自己的头,“那先生明明只说…只说借身还愿…没说…没说要害活人性命…还要换皮夺舍啊!俺…俺要是早知道…要是早知道…”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懊悔和一种走投无路的疯狂。“小哥!快走!趁着天还没亮透!快离开这儿!”他枯瘦的手不知哪来的力气,拼命把我从地上拽起来,推向那扇依旧紧闭的后窗,“昨夜阴婚已成,‘契’已经生效了一半!少爷的魂魄困在小翠儿身子里,暂时还出不来!但在头七回魂夜之前,他一定会找到你!一定要抢了你的身子!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带着一种濒死者的疯狂。我被他踉跄着推到后窗边。窗棂依旧腐朽,但或许是被恐惧激发了潜能,我猛地撞去!

“哗啦!”

朽烂的木条连同窗框一起碎裂开来!冰冷的晨风带着浓重的泥土腥气灌了进来!

求生欲瞬间压倒了一切!我手脚并用,从那破洞中狼狈地钻了出去。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激得我连连咳嗽。

“小哥!”老苍头嘶哑绝望的声音从破洞中追出来,“往东!千万别回头!逃出去!永远别再回来!”那声音如同最后的哀鸣。

我头也不回,跌跌撞撞地扑进宅后的荒草丛中。枯草锋利如刀,划破了衣衫和皮肤也浑然不觉。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逃!离这地狱越远越好!身后那破败的宅邸,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墓碑,在熹微的晨光中投下不祥的阴影。

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跑了多久,胸腔火烧火燎,双腿如同灌铅。太阳终于挣扎着跃出远山,惨淡的光线驱散了几分山林晨雾的阴冷。我喘着粗气,靠在一棵枯死的老槐树干上,浑身被冷汗湿透。

总算…逃出来了?那阴森的宅子应该已经被甩在身后了吧?

心有余悸地回头望去,想确认距离。

目光扫过身后那条蜿蜒下山的、被晨露打湿的泥泞小路——

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

小路两旁,沾满露水的枯草丛中,密密麻麻,延伸向山下,如同一条用诡异花朵铺就的地毯……

是鞋!

无数双血红的绣花鞋!

每一双都崭新刺眼,鞋尖捻金线的凤凰在晨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芒!它们整整齐齐,一只接一只,沿着小路的两侧,摆得满满当当!仿佛……一支无穷无尽的、来自幽冥的迎亲队列,在我逃离的路上,早已安静地等候多时。

更让我魂飞魄散的是!

所有这些鞋,无一例外,鞋尖那只狰狞的金凤凰,全部朝内!冰冷而贪婪地,直勾勾地……指向我所在的方向!

仿佛无数只来自地狱的眼睛,无声地锁定了我这个唯一的猎物!

就在这时,一阵冰冷的穿林风猛地刮过!

死寂的山道上,骤然响起一片急促、清脆、令人牙酸的——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那是无数铜钱在风中疯狂摇晃撞击的声音!如同无数死者在幽冥深处发出的、贪婪的呼唤!

晨光惨淡,如同稀释的尸水,勉强泼洒在沾满露水的枯草尖上。我死死瞪着下山小径两侧那密密麻麻、刺目惊心的血红——成千上万双绣花鞋,如同从地狱深处蔓延出来的猩红苔藓,铺满了视线所及的所有泥泞与荒草。鞋尖上,那一只只捻金线绣的凤凰,在稀薄的晨曦里闪着冰冷、贪婪的光,瞳孔全部向内,如同无数只来自幽冥的、粘稠的眼睛,死死钉在我身上!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那催命的铜钱撞击声猛然加剧!不再仅仅是风声的呜咽,而是无数个冰冷、清脆的撞击点同时爆发,汇聚成一片尖锐刺耳的狂潮!声音不再局限于耳膜,更像是无数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太阳穴,疯狂搅动着脑髓!眼前瞬间金星乱冒,巨大的眩晕感如同无形的铁钳,死死扼住我的喉咙。

“呃啊——!”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那是恐惧与剧痛混合的濒死哀鸣。逃!唯一的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神经上,压倒了身体的崩溃!双脚不顾一切地抬起,重重踩进湿滑的泥泞!不能踩鞋!绝对不能碰到那些鬼东西!

每一次落下,冰凉的烂泥裹住脚踝,每一次拔起,都带着沉重粘滞的绝望声响。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但更清晰、更恐怖的,是那无处不在的、越来越密集尖锐的铜钱撞击声!

叮铃!叮铃叮铃!

像无数恶鬼在我耳蜗里疯狂地摇动着它们的镇魂法器!

跑!不要停!老苍头嘶吼的“往东”在脑中轰鸣!可脚下这条唯一的小路,蜿蜒着,却分明是向西延伸!东边?东边只有更深、更密的荆棘和陡峭的山壁!

“呼哧…呼哧…”肺像破旧的皮囊,每一次扩张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冷汗早已浸透全身,冰冷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带来阵阵战栗。

就在意识快要被奔逃的窒息和脑中的魔音撕碎之际,眼角余光猛地扫过前方小路转弯处的一棵枯死扭曲的老槐树!

树影斑驳的阴影下,赫然立着一个僵硬的身影!

大红!刺目的新郎吉服!惨白!毫无生气的脸!

——正是昨夜窗外那个“我”!

它像一尊被遗忘在荒野的诡异纸扎,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空洞的眼窝“望”着我奔来的方向!

“啊——!”惊叫声卡在喉咙里,变成无声的窒息。巨大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全身的热血!来了!它真的追来了!这么快!

恐惧瞬间压倒一切!我双脚猛地一拧,不顾一切地扑向路旁一人多高的、长满倒刺的荆棘丛!尖利的刺瞬间划破衣衫,深深扎进皮肉,***辣地疼。可这剧痛,竟奇异地压过了脑中那魔音灌耳的铜钱声!

身体在荆棘丛中不管不顾地翻滚、冲撞,压倒一片枯枝败叶。粗粝的树皮和尖锐的砾石刮蹭着***的皮肤,留下道道血痕。

不能停!不能被它堵在路上!

不知滚了多久,眼前骤然开阔!一片反射着惨淡天光的溪流横亘在前方!溪水浑浊,漂浮着枯枝败叶,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泥腥和若有若无的***气味。

溪水!水!传说中能隔绝阴气的东西!

我如同濒死的鱼看到甘泉,手脚并用地扑向溪边。顾不上刺骨的冰冷,整个上半身猛地扎进浑浊的溪水里!冰寒刺骨的溪水瞬间包裹了头颅,淹没了口鼻耳!世界骤然陷入一片沉闷嗡鸣的水声之中。

那令人发狂的铜钱撞击声,终于被隔绝了!

冰冷的窒息感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我大口呛咳着,贪婪地汲取着浑浊水面上稀薄的空气,剧烈喘息。暂时…安全了吗?

就在这时——

噗通!噗通!噗通!

一连串重物落水的声音在我身后几步之遥的溪面上炸响!浑浊的水花高高溅起,带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土腥和朽木气味。

我猛地回头。

溪水里,漂浮着十几簇猩红的、湿透的绸缎!像一朵朵吸饱了血的水草,在浑浊的水流中沉浮舒展!每一簇绸缎的中心,都包裹着一只鞋!血红的绣花鞋!浸泡了水,那血色更深沉,如同凝固的污血!鞋尖的金凤被水流冲得丝线蓬乱,却依旧狰狞地高昂着头颅,冰冷地望着我!

它们是从哪里掉下来的?!天上?!

一股寒意瞬间攫住心脏!我猛地抬头!

溪流对岸高高的悬崖之上,那个穿着大红新郎吉服的“我”,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立在边缘!惨白的脸上,那僵硬诡异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它垂着没有眼珠的“视线”,漠然地“注视”着下方溪水中挣扎的我和那些漂浮的红鞋。

紧接着,它在崖边缓缓抬起一只脚——那只穿着簇新黑皂靴的脚!

“噗通!”

又是一簇刺目的血红沉入我前方几步远的溪水中!新的绣花鞋!

它不是追!它是在驱赶!如同玩弄笼中鼠!

巨大的羞辱和绝望瞬间淹没了恐惧。走投无路!老苍头所谓的“往东”,根本就是一条彻头彻尾的绝路!

“呃啊啊啊——!”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发出最后的怒吼!我猛地从溪水中站起,冰冷的溪水顺着头发脸颊疯狂流淌。目光疯狂扫视着陡峭的东岸悬崖。那里!一块巨大的、风化严重的岩石下方,似乎有个黑黢黢的凹陷!像是…一个浅洞?!

一线微弱的生机点燃!我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冲向那块岩石!陡峭湿滑的岩壁几乎无法攀爬,锋利的石棱割破了手掌,膝盖在嶙峋的石块上撞得生疼。每一次滑落都伴随着几簇新的血红绸缎“噗通”坠入附近的水中,如同恶意的嘲弄。

终于,我浑身湿透、遍体鳞伤地扑进了那个凹陷!与其说是山洞,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风化岩穴,勉强能容一人蜷缩。洞内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和动物粪便的骚臭味。洞壁潮湿冰冷,岩顶不断有冰冷的水珠滴落。

我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岩壁,大口喘着粗气,心脏依然狂跳不止。眼睛死死盯着洞口外浑浊的溪面和远处悬崖上那个不肯离去的大红身影。暂时…躲进来了?它能进来吗?那双诡异的绣花鞋…需要活人的气息才能“引路”?老苍头的话在脑中回响。

时间在极度紧绷的恐惧中缓慢流逝。崖顶那个大红身影如同一尊不祥的雕塑,一动不动。溪水中的红鞋随着水流缓缓漂远了一些。铜钱声似乎也彻底消失了。只有洞顶水珠滴落的单调声响和洞外呜咽的风声。

高度紧张后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冰冷、伤痛、惊吓过度,身体和精神都已到达极限。意识在黑暗中沉浮,不由自主地滑向混沌的边缘…

就在半梦半醒之间,一股极其细微、却截然不同的气味悄然钻进鼻腔。

不是土腥,不是水汽,不是***。

是…檀香?

一股陈旧、浓郁、带着寺庙深处那种沉淀感的檀香气味!而且…越来越清晰!

这荒山野岭,风化岩洞,哪来的檀香?!

一个激灵,即将沉沦的意识瞬间被拽回!冷汗瞬间布满额头!我猛地睁开眼,警惕地扫视着昏暗的洞穴深处!

岩穴并不深,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能看到尽头堆积着一些枯枝败叶和碎石。那浓郁的檀香气味,正是从尽头那片阴影里散发出来的!

不对!这气味不该出现在这里!

一股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我屏住呼吸,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岩壁上,心脏再次狂跳起来。犹豫片刻,强烈的恐惧和一丝病态的好奇驱使我,极其缓慢、无声地向洞穴深处挪动。

一步…两步…脚下是松软的腐殖土和碎石,踩上去发出极其轻微的窸窣声。

檀香味越来越浓烈,带着一种诡异的、安抚人心的沉静感,却又透着说不出的邪异。

终于,我看清了。

在洞穴尽头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里,靠着岩壁,坐着一个…人?

或者说,是一尊像人的东西。

它穿着一身细麻布缝制的、式样极其古拙的深青色袍服,浆洗得僵硬挺括,颜色却沉暗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头上戴着一顶四方平定巾,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眉眼。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姿势端正得近乎刻板。

最诡异的是它的脸。

那不是血肉之躯!

平滑,僵硬,泛着一种毫无生气的、劣质纸张特有的灰白色泽!五官是用浓墨极其工整地描绘上去的!眉毛细长,眼睛是两条微微下垂的墨线,鼻子挺直,嘴唇紧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整张脸如同戏台上的面具,呆板、诡异,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庄严!

纸人!一尊穿着古式衣冠的巨大纸人!

那股浓郁得化不开的陈年檀香气味,正源源不断地从它身上散发出来!

它怎么会在这里?!是谁把它放在这荒野岩洞深处的?!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阴冷、极其微弱的风,不知从洞穴哪个缝隙悄然灌入。

那纸人头上压得低低的平定巾一角,被风轻轻掀起了一瞬!

一道深色的印记,如同丑陋的伤疤,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的瞳孔!

在那灰白色的纸面额角上,赫然烙着一个扭曲焦黑的印记!那印记边缘翻卷,深入纸层,形状极其诡异——像是一只被强行掰弯的手指,又像是一道扭曲的闪电!

这印记…竟与昨夜李家正堂门楣上那块残破乌木匾额边角焦糊的痕迹…一模一样!

如同冰冷的闪电劈开混沌的记忆!老苍头嘶哑绝望的哭嚎瞬间在脑中炸响:

“…是城里姓赵的奸商夺了李家的基业,又勾结山匪,把回乡祭祖的少爷…害死在半路上!身中十七刀!十七刀啊!”

“…那先生摇头,说少爷死得太惨,一口怨气梗在喉咙,咽不下去…”

先生!那个指点“阴聘借身”邪术的先生!

电光石火间,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

李家少爷惨死,怨气冲天!棺材夜夜震响!要找先生化解! 李家老仆老苍头走投无路,为报所谓大恩,亲手将孙女小翠推入火坑! 阴婚已成,“契”锁定了我这副八字相契的阳身! 而那“懂行的先生”…他凭什么精通这等邪术?那纸人额角与李家残匾一模一样的焦痕…莫非…难道…

一个名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迷雾!

赵! 那个老苍头口中,勾结山匪害死李少爷、夺了李家基业的…姓赵的奸商!

所有碎片瞬间拼凑成一副令人灵魂冻结的恐怖图景!

好一个一石二鸟!好一个借刀杀人! 李家少爷惨死,怨魂不散,是巨大的隐患和威胁! 而知晓内情、心怀恐惧的赵奸商,需要的不是化解,而是…彻底的利用和最终的湮灭! 他假扮“先生”,诱导忠仆老苍头行那“阴聘借身”的邪法! 这邪法表面平息怨气,实则布下了一个更歹毒的双重陷阱! 第一步,诱骗献祭小翠儿,用她的身体暂时锁住李少爷的怨魂,防止其立刻化为厉鬼复仇! 第二步,也是最致命的一步——那“契”通过绣花鞋,早已暗中锁定了我这个真正的“阳身”目标!一旦阴婚礼成,李少爷的怨魂便会循着“契”的指引前来夺舍!届时,占据了我身体的李少爷怨魂,第一个要找的复仇对象,必然是赵奸商!而赵奸商,既然能布下此局,必然早有准备!他等的,就是怨魂入瓮、夺舍成功的瞬间!用早已准备好的手段,将“我”被夺舍后的李少爷连同这具鲜活的男身,一并彻底诛灭!永绝后患!

至于眼前这尊散发着浓郁檀香、额角烙着赵家印记的古装纸人……

它是引子!是坐标!是赵奸商设在这荒山野岭的…最后一道绝杀阵眼!

一旦李少爷的怨魂成功夺了我的舍,循着复仇的本能,或者被这纸人身上浓郁的、标记着仇家气息的檀香所吸引,必然会找到这里!而这洞中等待它的…将是赵奸商精心布置的、毁灭性的雷霆一击!

我和小翠儿,这对八字相契的“阴聘”祭品,从始至终,都只是赵奸商用来彻底湮灭李家少爷怨魂的…高级祭品和完美容器!是老苍头愚昧的“报恩”亲手将我们推入了这万劫不复的连环杀局!

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骨髓!极致的愤怒如同岩浆般在冻僵的血管里奔腾!我们…竟都是赵家棋盘上随时可弃、死不足惜的棋子!好毒的心肠!好狠的算计!

就在这时!

洞口外,浑浊的溪流上游,毫无征兆地漂来一片刺目的猩红!

几十簇…不!几百簇!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血红绸缎包裹着崭新的绣花鞋!如同一条散发着浓郁血腥与怨毒的猩红地毯,铺满了整个浑浊的溪面,浩浩荡荡,顺流而下!鞋尖的金凤在浑浊的水波下扭曲变形,如同无数只贪婪的眼睛,死死盯着山洞的方向!

它们的数量…比之前铺满山路的…多了何止百倍!

紧接着,洞口的光线猛地一暗!

一个高大的、穿着刺目大红新郎吉服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堵在了狭窄的洞口!

惨白的月光或是晨光?时间感早已混乱勾勒出它僵硬的轮廓。那张属于我的脸,在洞外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死气沉沉。嘴角那抹僵硬诡异的弧度,此刻似乎向上拉扯得更开了,如同一个无声的、来自地狱深渊的狞笑!

它空洞的眼窝里没有丝毫反射的光,只有两潭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的浓黑,冰冷地“注视”着蜷缩在岩洞深处、纸人旁边的我!

它来了!

阴婚礼成后的头七未至,但它似乎已被这岩洞中浓郁的、标记着仇敌气息的檀香…提前吸引过来了!

它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脚——那只穿着崭新黑皂靴的脚,稳稳地、沉重地…踏入了山洞干燥的地面!

一股混合着泥土腥气、纸灰檀香和更深邃亡者气息的阴风,猛地灌入洞穴!洞顶的水珠滴落声骤然加剧!

“嗒。”

那只崭新的黑皂靴,重重地落在我面前不到三步之远的岩石地面上。

鞋底边缘,粘稠的、新鲜的暗红色液体,正顺着靴帮缓缓渗出,滴落在干燥的尘土上,砸出一个小小的、刺目的红点。

像一朵刚刚绽放的、妖异的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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