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龙隐药香
一场酝酿了整日的暴雨终于在入夜时分撕开了天幕,狠狠砸向青州府城。
豆大的雨点砸在“济世堂”药铺门前的青石板上,激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又汇成浑浊的急流,沿着街巷的沟壑奔腾而去。
狂风卷着湿冷的土腥气,从门板缝隙里蛮横地挤入,吹得堂内几盏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光影在满墙的药柜和巨大的捣药臼上投下狰狞跳跃的暗影。
杜若放下手中那本几乎要被翻烂的《本草拾遗》,起身走到临街的雕花木窗边。
雨水猛烈地冲刷着窗纸,发出沉闷的噼啪声。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窗棂下一个小巧的白瓷盆。
盆中,一株形态奇特的植物正舒展着两片初生的嫩叶,叶片间,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光泽,在昏黄的灯影下若隐若现。
蓝莲。
她心头滚过这两个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和珍重。
这是她耗费了整整三年心血,翻阅无数孤本残卷,尝试了上百次,才侥幸从一枚不知名的异域种籽中培育出的幼苗。
今夜,在暴雨的催逼下,它竟悄然萌动了那传说中能蕴天地灵气的蓝色花苞。
“爹,”杜若回头,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晰,“您瞧,蓝莲有动静了。”
柜台后,杜仲正就着灯光,用一杆小秤仔细称量着几味药。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老花镜片,落在女儿指间那一点微蓝上,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漾开欣慰的笑意:“若儿,成了!
这蓝莲古书上记载神异,若能长成,不仅是你苦心孤诣的成就,说不定真能化解几种极难缠的病症。
只是……”他话锋一转,带着药铺主人特有的谨慎,“此物太过珍贵,风声切莫外传。
世道人心,难测啊。”
杜若郑重地点点头,指尖恋恋不舍地离开那点微蓝,正欲转身去查看炉上温着的药罐,药铺那扇厚重的木板门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撞开!
“砰——!”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箭瞬间灌入,堂内的灯火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门口,一个身影踉跄着扑了进来,重重摔倒在冰冷潮湿的地砖上。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同样湿透、身材魁梧的随从,脸上满是惊惶和担忧。
“公子!
公子!”
那随从声音嘶哑,扑跪在地,试图扶起倒地之人。
杜若和杜仲心头俱是一紧,顾不上门外的风雨,疾步上前。
倒在地上的是个年轻男子,身着昂贵的云纹锦缎长衫,此刻却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清瘦的轮廓。
他面如金纸,嘴唇泛着骇人的青紫色,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尖锐刺耳的啸鸣,仿佛破旧风箱在艰难拉扯。
他蜷缩着身体,一只手死死抠住胸口,另一只手徒劳地伸向虚空,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痛苦得浑身痉挛。
杜仲经验老道,只看一眼便神色凝重:“是急喘!
气促痰壅,面青唇紫,凶险得很!”
他立刻吩咐女儿:“若儿,快!
取柜里第三排左数第七格的瓷瓶,那‘定喘丹’先压一压!
再切几片老山参来!”
“是,爹!”
杜若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奔向高大的药柜。
脚步迅捷而沉稳,裙裾在潮湿的地面扫过,带起细微的风。
她熟稔地拉开指定的抽屉,取出一只白瓷小瓶,又快步走到柜台后,从一只密封的檀木盒中取出一支根须虬结、品相极佳的野山参,拿起药刀,“笃笃笃”几声,几片薄如蝉翼的淡黄色参片便己切好。
她蹲下身,靠近那咳得撕心裂肺的年轻公子。
浓重的血腥气和雨水带来的土腥味混合在一起。
她小心地将一粒深褐色的药丸送入他口中,又将一片参片轻轻放在他舌下:“含着,莫咽下去。”
指尖无意间掠过他冰凉的下颌,触感细腻却带着濒危的寒意。
就在她准备起身去端温水时,目光不经意扫过男子腰间。
一块玉佩被湿透的衣袍半掩着,紧贴在身侧。
上等的羊脂白玉,即使在昏暗摇曳的灯火下,也透出温润的光泽。
那上面雕琢的图案,清晰无比——五爪盘龙,腾云驾雾,龙睛处镶嵌着一点极其微小的、却仿佛能吸聚所有光线的墨玉。
龙纹佩!
杜若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民间严禁使用龙纹,更遑论五爪金龙!
这形制、这气度……答案呼之欲出,带着雷霆万钧的重量。
她捏着参片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瞬,指尖微微发凉。
但她面上却无一丝波澜,眼神平静得如同深潭,迅速将那片参片稳稳置于他舌下,随即自然地移开视线,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
她站起身,声音依旧平稳,带着医者安抚病患的温和:“爹,我去倒碗温水来。”
杜仲正全神贯注地搭着那公子的脉搏,眉头紧锁,并未察觉女儿那一刹那的异样。
那魁梧的随从焦急地盯着主子,更无暇他顾。
参片和定喘丹似乎起了一点作用,那剧烈的咳嗽稍稍平复了些许,胸口的啸鸣也弱了下去,虽然呼吸依旧急促艰难,但不再像方才那般濒死挣扎。
年轻公子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涣散的目光吃力地聚焦,最终落在几步之外那个忙碌的身影上。
杜若正背对着他,踮起脚尖从高柜上取下一个洁净的白瓷碗。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纤细而挺首的背影,鸦青色的发髻简单绾起,几缕碎发被潮湿的空气打湿,贴在白皙的颈侧。
她的动作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取碗,注水,每一步都精准而宁静,与门外狂暴的风雨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空气中弥漫着药材特有的、微苦而清冽的复杂气息,此刻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安定。
“水来了。”
杜若端着温水走回,蹲下身,小心地将碗沿凑近年轻公子干裂的唇边。
她的动作轻柔,眼神专注地看着他饮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几口温水润泽了火烧火燎的喉咙,公子似乎缓过一口气。
他靠在随从怀里,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杜若的脸庞,带着一种探究的审视。
他的声音嘶哑虚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残破的胸腔里挤出来:“多……多谢姑娘。
方才……那药丸,还有这参片……效力不凡,非寻常药铺能有。”
他喘息了一下,视线艰难地越过杜若的肩膀,望向窗边那个不起眼的白瓷盆,那点微弱的幽蓝在灯光下几乎难以辨识,“方才进门……惊鸿一瞥……姑娘窗下那盆……是蓝莲?”
杜若心头警铃大作。
这人不仅身份贵不可言,眼力竟也如此毒辣!
在那样狼狈痛苦、生死一线的关头,竟还能注意到窗边那点微光?
她面上不动声色,将空碗递给旁边的随从,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谈论最寻常的药草:“公子好眼力。
不过是株野草,长得奇特些罢了,当不得什么蓝莲之名。
家父略懂岐黄,备些应急的丸散,也是分内之事。
公子这喘症乃是宿疾,又遭寒雨侵肺,引动痰壅气逆,万不可再受风寒湿气。”
她避开了蓝莲的话题,将重点拉回他的病情,言语得体,带着医者天然的疏离与关切。
年轻公子——容珏,深深地看着她。
她平静的眼眸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跳动的灯火,却波澜不惊。
方才他痛苦挣扎时,分明瞥见她目光在自己腰间玉佩上那极其短暂的停顿。
她认出来了。
可她此刻的反应,却如此滴水不漏。
这份远超年龄的镇定和敏锐,让他心底掠过一丝异样。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却因虚弱而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姑娘……过谦了。”
一阵剧烈的气短袭来,他猛地又咳了几声,随从连忙替他抚背顺气。
待这阵咳嗽平息,容珏喘息着,目光灼灼地锁住杜若,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问出了那个萦绕心头、关乎性命的问题:“若……若真是蓝莲……姑娘可知……此物……于先天心脉孱弱、气促血滞之症……可有……可有一线生机?”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希冀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那双因为病痛而显得有些黯淡的眼眸,此刻却像燃着两簇幽幽的火焰,紧紧攫住杜若,不容她有丝毫闪避。
堂内一时只剩下屋外哗哗的雨声和容珏粗重艰难的喘息。
油灯的光晕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晃动,将那抹病态的潮红映得格外刺眼。
杜若迎着他的目光,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深处那份近乎孤注一掷的渴求。
先天心脉孱弱,气促血滞……这绝非寻常喘症!
再联想到那枚触目惊心的龙纹玉佩,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眼前这位,恐怕就是传闻中那位深居东宫、自幼体弱多病、几乎从未在人前露过面的储君!
杜仲也听出了端倪,脸色微变,下意识地看向女儿,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警告。
蓝莲之事,一旦牵扯到天家,便是泼天的富贵,也可能是灭顶的灾祸。
杜若的心在胸腔里沉沉地跳动了几下,如同被无形的手攥紧。
她缓缓垂下眼帘,避开那过于炽烈、也过于沉重的目光,视线落在自己因常年接触药材而略显粗糙、却干净整洁的指尖上。
她沉默了几息,时间仿佛被屋外的雨水拉长。
然后,她抬起头,重新看向容珏,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己经沉淀下所有的惊涛骇浪,只剩下医者面对病患时的专注与慎重。
“公子,”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幕,“蓝莲之属,生于幽僻,性极寒凉,古方残卷中或有零星记载其‘涤荡心脉沉疴’之说。”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最准确的措辞,“然,其药性究竟如何,配伍之禁忌,用量之轻重,乃至采摘炮制之法,皆如雾里看花,语焉不详。
此等关乎性命根本之事,岂敢妄言‘一线生机’?”
她的话语条理分明,既点出了蓝莲存在的渺茫希望,又毫不避讳地强调了其巨大的未知风险,将责任撇得干干净净。
杜仲在一旁听着,紧绷的肩背线条终于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
容珏眼中的火焰并未因她这番话而熄灭,反而因她那番坦诚的“语焉不详”而更添了几分复杂。
没有信口开河的承诺,没有夸大其词的吹嘘,只有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审慎。
这种审慎,反而比任何天花乱坠的保证都更让他觉得……真实。
一丝极淡、几乎难以捕捉的笑意掠过他苍白的唇角,带着自嘲和了然。
“语焉不详……雾里看花……”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声音虚弱得像叹息,“姑娘倒是……坦诚。”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他痛苦地弓起背,随从手忙脚乱地替他顺气。
杜若立刻起身:“爹,这位公子虚寒入肺,痰湿壅盛,需尽快温化寒饮,通宣肺气。
我这就去煎一副‘小青龙汤’加减?”
“嗯,速去!”
杜仲点头,重新搭上容珏的腕脉,眉头紧锁。
杜若不再多言,利落地转身走向后堂的药房。
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通往药房的门帘后,脚步依旧沉稳,仿佛方才那足以震动心魄的龙纹玉佩和“先天心脉孱弱”的隐秘,都只是诊病过程中一段寻常的插曲。
容珏靠在随从身上,闭着眼急促喘息,冷汗混着雨水从额角滑落。
然而,当杜若的身影消失,他却缓缓睁开了眼,目光投向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门帘,眼底深处,那抹审视的幽光,久久未散。
药房里弥漫着更浓郁的、混合了数百种草木气息的独特味道。
杜若熟练地拉开一个个小抽屉,抓取桂枝、白芍、炙麻黄、细辛、干姜、五味子、炙甘草……指尖在冰冷的铜秤上跳跃,分量精准。
她将药材倒入陶罐,注入清水,置于小小的红泥火炉上。
炉火舔舐着罐底,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杜若静静地看着火苗,橘红色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窗外的暴雨依旧滂沱,砸在屋顶瓦片上,声势惊人。
可她的心绪,却比这风雨更加汹涌。
龙纹玉佩的冰冷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
太子……竟是当朝太子容珏!
他微服至此,是巧合?
还是……专为蓝莲而来?
那句“先天心脉孱弱”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她的心头。
这蓝莲,是救命的稻草,还是催命的符咒?
药罐里的水开始发出细微的声响,白色的蒸汽袅袅升起,带着辛辣温热的药香。
杜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无论如何,此刻,他只是一个急需救治的病人。
医者之心,容不得半分杂念。
她拿起蒲扇,轻轻扇动炉火。
火光跳跃,在她沉静的眸子里,投下两簇坚定的小小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