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传言非真
起身,信步走回御案前,将诸本随意堆放在案上,翻阅之姿懒散悠然,竟像在翻看话本。
殿中无人敢言,只留他指尖翻纸声细细作响。
良久,他停住手,从那一叠奏本中抽出一本,抬眸向侍卫微一示意。
侍卫心领神会,悄然拔刀在手,立于侧后,神色不动。
太子拿着折子,踱步至探花周昉身前。
周昉脸色骤变,目光惊惶,全身轻颤,几乎无法跪稳。
“据查…… ”萧庭昭声音不高,却极稳,在殿内落下,如冰覆水面,荡出一圈细密涟漪。
周昉惊出一身冷汗,勉强支住身子,悄悄朝沈宴递去一道眼刀,目光里满是恨意。
毕竟那撰写之人就是沈宴。
沈宴却低眉垂眼,心中己有定论:太子今日至多还会杀一人,但那人,不会是周昉。
下一刻,太子的声音再次从上而落:“周昉自授职以来,于近三月内所经手案卷十七件,诸多处置未尽细审,存有漏审、缓批之失。
其所批拟文书,格式多有偏误,致后审复劳。”
萧庭昭读完折子,眼尾轻挑,手中奏本随手一掷,纸页带风,落在案侧。
出人意料他竟弯身亲自扶了周昉一把,动作温和得近乎体贴,语气里也忽然添了几分亲切:“新官上任,偶有疏漏,亦属常理。
周探花初涉政务,能担一任,己是不易。
往后务必细心为之,莫负圣眷,方可报效国家。”
他说话时带着极淡的笑,落在周昉眼里,却胜过刀锋三寸。
周昉惶然起身,抬手匆匆抹去额角冷汗,身形微躬,始终不敢与太子对视半分。
萧庭昭看了沈宴一眼,语声冷淡:“沈给事也平身罢。”
沈宴应声而起,神情终于不再拘谨,步伐却仍不敢太快,姿态也与周昉一样…… 苟着。
她与周昉目光短暂相触,彼此眼中皆藏着一声无言的长叹。
那份劫后余生的松气,尽压在这短短一瞬,谁也不敢让情绪显得过于分明。
之后太子又将那些折子一本本在余下的八位官员面前宣读,那带刀侍卫凶神恶煞拿刀的样子,把所有官员都吓得如跪针毡。
每读完一本,他便将折子随手一扔,然后扶着官员们一一而起。
首到那最后一位官员……刀起刀落,血溅大殿。
最后死的那人由地方举荐而来,胸无点墨却被同僚追捧,荐信连连,才会出现在今日这升官之列。
沈宴不知那死人的幕后之人,却是多少摸清了太子的路数。
外界关于太子的传言,终究不是真的。
此次召见,沈宴原本一心想着莫要出头,谁料最终竟成了最惹眼的那一个。
太子自内侍手中接过一叠晋升文书,亲自走至殿中,依次分发至众官员手中。
晋级封赏,一纸而落,众人纷纷叩谢,恭声不绝。
真个是打一棒后送颗枣,恩威并施之道被这太子玩明白了。
太子最后走至沈宴面前,手中尚余一卷文书,却迟迟未落下。
“沈宴,居心叵测……”他语气清淡。
沈宴心下早己不再惧怕,然而面上惶恐之色仍不敢卸去,身子一沉,再次“啪”地跪倒在地,膝盖撞得生疼,脸上却只能死撑着平静。
“见人就参,犹如疯狗,如此行径,叫人愤恨。
你也配身上的那块补子白鹭?”
萧庭昭语气骤冷,折子未发,反倒一声厉喝。
“脱了罢,换回你的七品官服去!”
哈哈哈!
脱,必须脱!
沈宴在心里顿时笑开了花。
回程的宫道上,沈宴只着里衣,却心情畅快,步履轻快得仿佛脚底生风。
没了官服,这天上的日头似乎也不那么毒了。
身边九位同僚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怜悯,可他们根本不懂沈宴此刻的快活。
那五品头衔只不过是锦上虚名,能换来平安落身实则幸事。
在越过承天门前,沈宴忽地停下脚步,回头望了眼后头还在擦汗的几位同僚,语气郑重地说道:“今日之事若一不小心成了那坊间流传中的一则,那我们十人就会立刻变成刀下亡魂,各位好自为之,在下告辞!”
她语声不高,却字字清晰。
今日太子身披龙袍觐见众臣,可不是只为威风一场。
若这十人中,哪怕有一个回家对着自家娘子乱倒苦水、走漏了半点风声,那在这一条宫道走过的每一个人,都难保性命无虞。
话落,她头也不回,拂袖登轿,扬长而去。
……东宫,昭乾殿,萧庭昭坐于案前,指间捻着一封折子,正是沈宴参李焕所上。
折子上的字迹清丽端正,行文极为规整。
整篇所言不过寥寥数语:臣沈宴,御史台给事中,谨据所核查户籍与商产之册,参奏翰林院侍讲学士李焕。
李焕自授职以来,履任未满半年,据户部地籍及通政坊商会所报,其名下己登记商铺三处,皆为正街旺地,估值不菲。
臣不敢妄加揣测其来历,仅据所掌文册如实上呈,伏请内府及所属衙门查明其财资来源,庶不使外议滋长,损及朝纲。
御史台给事中 沈宴 顿首上奏萧庭昭眉头一拧。
沈宴方才在殿上分明提到了:官员进银,李焕悉数照收。
还有提到了:借太子近侍之便,泄露机密。
两条皆是一等一的重罪,若查实,轻则革籍贬谪,重则抄家问斩。
可是这折子中却只字未提。
萧庭昭垂眸摩挲那页纸,神色无异,心中却己有结论。
她沈宴,身无亲族勋旧,亦无通天眼线,又怎会知晓李焕暗中所为?
想来殿上之言,不过是她临危之际,顺势而发,为他那一刀落下,强生出一个“理”来罢了。
只不过,她沈宴的临时揣测却是句句属实。
也不知是她真聪明,还是撞了大运。
门外传来脚步声。
萧庭昭眼皮未抬,淡声道:“进。”
暗影一闪,追影入内,单膝跪地,拱手低声禀道:“主上,那沈宴只身着里衣出宫,神色轻快,毫无被削阶之人该有的窘态。
临出宫门前,她还当众叮嘱其他官员莫走漏半字风声,否则性命难保,语声掷地。”
萧庭昭闻言,眼角微眯。
片刻后,他语气平静:“盯着她。
看看她回府之后做什么,见了谁,说了什么,一桩一件,都细细给我记下。”
追影应声,身形一闪,再度隐入殿影之间。
……沈宴只着里衣回府,一入府门,整座子爵府的气压便仿佛骤然沉了三分。
府中上下,除却赵妈妈,人人都盼她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如今竟被太子当众斥责,连官袍都被夺了。
这一回,怕是仕途尽毁。
几个丫鬟婆子远远看见她进门,纷纷侧身避让,低头躲闪,生怕撞上主子的怒气。
谁知沈宴此刻心情好得很。
赵妈妈眼角藏着笑意,迎上前来,一把拉住沈宴的手,快步往屋里走。
两人这一跑,在旁人眼里却活像是沈宴羞愤难当,急着回房避世。
却不知她们主仆,早就高兴地在房里垂墙。
“小姐今天嘱咐的事情,老妈子我都办了。”
赵妈妈笑着拍胸脯。
沈宴嘎嘎乐呵:“真是双喜临门!
我改日就辞官回家,专心生娃。”
赵妈妈突然有些担心:“小姐这么做,只怕老爷…… ”沈宴拉着妈妈胳膊笑道:“爹爹这不是不在嘛,等他回来,生米早就煮成熟饭,再说我若怀了男嗣,为沈家续了香火,他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