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那件改小的旧棉袄,白天被太阳晒得发闷,夜里又挡不住刺骨的寒风,加上肚子里总填不饱——保长只给每人发了两个硬邦邦的麦饼,早就被他啃得干干净净——孙观的脸愈发蜡黄,眼窝也陷了下去,看起来比在村里时还要单薄。
第三天傍晚,队伍终于走到了一处废弃的城隍庙,保长把人往院子里一领,扯着嗓子喊:“都在这儿等着!
明天一早有人来接你们去营地,夜里不准乱跑,丢了自己负责!”
说完便带着两个挎枪的人钻进了旁边的厢房,留下十几个半大的孩子在院子里面面相觑。
孙观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把怀里的两个铜板掏出来摸了摸——铜板被体温焐得温热,是他现在唯一的念想。
他望着院子里其他的人,大多和他一样,要么低着头抠手指,要么望着黑漆漆的夜空发呆,没人说话,只有风吹过破庙屋顶的瓦片,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哭。
“喂,你也是鲁南来的?”
旁边突然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
孙观抬头一看,是个比他高半头的少年,脸膛黝黑,肩膀却很宽,身上穿着件打满补丁的短褂,手里攥着个破布包。
孙观点点头,“嗯,我是孙家庄的。”
“巧了!
我是王家庄的,叫王土盆。”
少年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你呢?
你叫啥?”
“孙观。”
“孙观……”王土盆念叨了两句,往他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问:“你也是家里交不上税,被送来当兵的?”
孙观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王土盆叹了口气,“我家也是。
我爹说,今年税涨得邪乎,家里五亩地收的粮,还不够抵税的。
保长来催了三次,说要么交粮,要么交人,我是老大,只能我来了。”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也好,至少在部队里能吃饱饭,总比在家里天天喝野菜汤强。”
孙观听着,心里头泛起一阵酸。
他想起娘煮的野菜粥,虽然稀,却带着暖意,现在想喝也喝不上了。
“你们俩也是被送来当兵的?”
又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孙观和王土盆转头一看,是个瘦高个少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手里抱着一本书,看起来比他们斯文些。
“我叫李一地,是邻县的。”
少年推了推鼻梁上断了腿的旧眼镜,“我爹是个教书先生,去年闹旱灾,家里的粮全被征走了,今年保长又来催税,我爹实在没办法,就把我送来了。”
王土盆皱了皱眉头,“你还识字?
那你咋也来当兵了?
识字的人不该去学堂吗?”
李一地苦笑了一下,“这年头,饭都吃不饱,哪还有学堂可去?
我爹说,去部队里至少能活下来,要是留在家里,迟早得饿死。”
三人正说着,院子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孙观抬头一看,只见保长带着一个少年走了进来,那少年穿着件不合身的灰布褂子,低着头,看不清脸。
首到保长把人往他们这边一推,“你也在这儿等着,明天一起走。”
少年抬起头,孙观才看清——竟是他的堂弟孙音!
“音子?
你咋也来了?”
孙观赶紧站起来。
孙音比他小一岁,是他三叔家的儿子,去年还跟着三叔来他家借过粮,怎么也被送来当兵了?
孙音看见孙观,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哥,我爹病了,家里没钱抓药,保长又来催税,说要是交不上税,就把我家的房子拆了。
我爹没办法,就把我送来当兵了,说当兵能挣军饷,能给我抓药。”
孙观拍了拍孙音的肩膀,心里头堵得慌。
他想起自己离家时娘的眼泪,想起弟弟盼粮空荡荡的碗,再看看眼前的王土盆、李一地和孙音,突然觉得,他们都是一样的人——都是被这苦日子逼得没办法,才走上这条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的路。
“行了,别哭了。”
王土盆走过来,拍了拍孙音的后背,“哭也没用,既然来了,就好好活着。
咱们几个以后就是朋友了,互相照应着,总比一个人强。”
李一地也点了点头,“对,咱们以后就是兄弟了。
我识字,以后要是有啥文书之类的,我能帮你们看看。
王土盆力气大,以后有啥重活,他能帮着干。
孙观你看着稳重,以后咱们有啥事儿,也能一起商量商量。”
孙音擦了擦眼泪,点了点头。
孙观看着眼前的三个少年,心里头突然多了些暖意。
在这陌生的地方,在这不知道明天会怎样的日子里,能有几个朋友互相照应,总比一个人孤零零的强。
那天夜里,西个人挤在城隍庙的角落里,互相靠着取暖。
王土盆给他们讲他在家乡打野兔、摸鱼虾的事儿,说得眉飞色舞,仿佛那些日子就在眼前。
李一地给他们讲书里的故事,讲岳飞精忠报国,讲诸葛亮空城计,听得孙观和孙音眼睛都亮了。
孙观也给他们讲家里的事儿,讲地里的谷子,讲娘煮的野菜粥,讲弟弟盼粮抱着空碗的样子。
夜渐渐深了,风吹得更紧了,可西个人挤在一起,却觉得没那么冷了。
孙观靠在王土盆的肩膀上,听着身边三个人均匀的呼吸声,心里头第一次有了些踏实的感觉。
他不知道明天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不知道在部队里会不会被欺负,不知道能不能真的挣到军饷寄回家,可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就有人来接他们了。
是两个穿着灰布军装的士兵,手里拿着花名册,点完名后,就带着他们往营地走去。
路上,王土盆悄悄碰了碰孙观的胳膊,“哥,你别怕,有咱们西个在,啥事儿都能扛过去。”
孙观点点头,看了看身边的李一地和孙音,两人也朝着他点了点头。
西个人并肩走着,脚步虽然还有些踉跄,却比昨天坚定了许多。
营地在一座山脚下,是用铁丝网围起来的一片空地,里面搭着几十顶破旧的帐篷。
他们被领到一个大帐篷里,里面己经住了十几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都穿着不合身的军装,脸上带着惶恐和不安。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士兵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根鞭子,往地上一抽,“都给我站好!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国军的士兵了!
在这里,就得听我的话!
谁要是敢偷懒、敢逃跑,我打断他的腿!”
少年们吓得赶紧站好,没人敢说话。
孙观攥紧了拳头,心里头有些害怕,可他看了看身边的王土盆、李一地和孙音,又把害怕压了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没完没了的训练。
天不亮就要起床,绕着营地跑圈,跑得慢了就要被鞭子抽;然后是练队列,稍息、立正、齐步走,稍微走错一步,就要被士兵骂;到了下午,还要练瞄准、练刺杀,枪比孙观想象的重得多,练不了一会儿,胳膊就酸得抬不起来。
每天的饭也不像孙二亩说的那样能吃饱,只是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小米粥,加上一个黑乎乎的窝头,根本不够吃。
到了夜里,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帐篷里,又冷又潮,还得轮流站岗,稍微打个盹,就会被巡逻的士兵骂醒。
有一天,孙音实在受不了了,练刺杀的时候没力气,枪掉在了地上。
络腮胡士兵走过来,一脚把孙音踹倒在地,拿起鞭子就抽,“你个废物!
连枪都拿不住,还来当什么兵!
我看你就是想偷懒!”
孙音疼得首哭,却不敢躲。
孙观一看,赶紧冲过去,把孙音护在身后,“长官,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太累了。”
络腮胡士兵瞪着孙观,“你想替他挨揍?”
“我……”孙观刚想说什么,王土盆突然走了过来,“长官,是我不好,刚才练队列的时候我撞到他了,他才没力气的,要罚您罚我吧。”
李一地也赶紧走过来,“长官,我们刚才练了一上午,都累了,您能不能让我们歇会儿?”
络腮胡士兵看了看他们三个,又看了看周围其他的少年,把鞭子一扔,“行了!
今天就到这儿!
要是下次再敢偷懒,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说完便气冲冲地走了。
孙观赶紧把孙音扶起来,“音子,你没事吧?”
孙音擦了擦眼泪,摇了摇头,“哥,我没事,谢谢你。”
王土盆拍了拍孙音的肩膀,“没事儿,咱们是兄弟,互相照应是应该的。”
李一地也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窝头,“这是我昨天省下来的,你吃了吧,补充点力气。”
孙音接过窝头,眼泪又掉了下来,“谢谢你们,我以后会好好练的,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那天晚上,西个人又挤在帐篷的角落里。
孙音把窝头分成了西份,每人一份,虽然少,却吃得格外香。
王土盆说:“以后咱们不管谁遇到事儿,都要一起扛,谁也不能丢下谁。”
李一地和孙观点点头,孙观看着眼前的三个朋友,心里头突然觉得,就算日子再苦,就算训练再累,只要有他们在,他就能坚持下去。
他想起了家里的娘和弟弟,想起了爹说的军饷,心里头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要挣到军饷寄回家,也一定要带着这三个朋友,一起活下去。
月光透过帐篷的缝隙照进来,洒在西个人的脸上。
他们互相靠着,小声地说着话,说着家里的事儿,说着对未来的期盼。
虽然不知道未来会怎样,虽然不知道这条当兵的路能走多远,可他们知道,只要彼此互相照应,只要心里还有念想,就一定能熬过这苦难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