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雨不是北方的骤雨疾风，而是缠绵的、阴冷的，带着湿透骨髓的粘腻，从铅灰色的苍穹无声无息地洒落，笼罩着连绵起伏的黛色山峦。
官道在雨水的浸泡下泥泞不堪，沉重的木制车轮碾过，留下深陷的辙印，旋即又被紧随其后的马蹄踩踏成一片稀烂的泥浆。
空气里混杂着新鲜泥土的腥气、马匹的汗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沉甸甸的郁结。
一辆装饰着亲王规制的玄黑车驾，在亲卫铁骑的簇拥下，艰难地跋涉在这条蜿蜒向上的山道上。
车身随着崎岖的路面微微摇晃，精雕的蟠龙纹饰在雨水的冲刷下，也失了几分往日的威严。
车内，杨广端坐。
身姿依旧保持着天潢贵胄刻入骨血的挺拔，但眉宇间那层浓得化不开的阴翳，却比车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更加沉郁。
扬州总管，陛下次子，这个位置，看似是父皇的信任与恩宠，实则是被一道无形的旨意，牢牢钉在了这远离帝京大兴、远离权力漩涡中心的江南水泽之地。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关陇门阀那张由百年勋贵、世代联姻织就的无形巨网中挣扎。
他闭了闭眼，修长却略显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蟠龙玉佩，那温润的触感，此刻也难以熨平心头那股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混杂着野望与不甘的躁郁。
车帘被一只带着谨慎的手轻轻掀开一角，亲信内史侍郎张衡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忧虑的脸探了进来。
车轮辚辚的噪音几乎盖过了他刻意压低的声音：“殿下，前方山路愈发陡峭险峻，雨势不见小反有增大之势。
山石湿滑，恐有隐患。
是否……寻个稳妥避雨处，暂歇片刻？”
杨广猛地睁开眼。
那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冰刃，瞬间刺向张衡，里面没有丝毫对险路的担忧，只有深不见底的、被长久压抑的野望和一种近乎灼人的不耐。
“歇？”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如同金铁交击的质感，沉沉砸在张衡心上，让他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孤是奉旨巡历江南风物、体察民情，还是出来躲雨的？
继续走！”
张衡被那目光中的寒意慑住，喉头滚动了一下，终究不敢再言，喏喏应了声“是”，放下车帘退了回去。
一时间，车厢内只剩下单调而沉闷的声响：车轮碾压泥泞、马蹄践踏碎石、雨水敲打篷布……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如同无形的鼓槌，一下下敲打在杨广紧绷欲裂的神经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和窒息感攫住了他。
他猛地抬手，一把推开身侧的车窗！
冰冷的雨丝夹杂着凛冽的山风，瞬间倒灌而入，扑打在他华贵的亲王常服前襟，洇湿了一片深色。
他却浑然未觉，只是深深吸了一口这湿冷刺骨、带着山林草木气息的空气。
目光穿透迷蒙的雨雾，投向窗外。
山势如怒涛般汹涌起伏，巨大的山体在雨幕中呈现出沉郁的墨绿，轮廓模糊不清，仿佛蛰伏了千万年的洪荒巨兽，沉默地注视着这支渺小的队伍。
官道如同一条被随意丢弃的灰色带子，紧贴着陡峭的山崖盘旋而上，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幽谷，谷中雨雾翻腾蒸腾，白茫茫一片，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队伍行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护卫们紧握缰绳，身体前倾，小心翼翼地控着座下躁动不安的骏马。
马蹄踏在湿滑的、布满青苔的山石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哒哒”脆响，每一次都像是踩在悬崖边缘。
杨广的心，也如同这悬挂在崖边的山道，沉沉地悬着，在无边的雨幕和前途的迷茫中，找不到一个安稳的落点。
这江南的锦绣河山，这总管的权柄，此刻都像是一种精致的囚笼。
关陇门阀的影子无处不在，像山间的湿冷空气，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让他每一次试图伸展抱负的举动，都感到无形的掣肘与沉重的压力。
父皇的目光远在大兴，太子的位置稳如泰山，他杨广，难道真要在这烟雨迷蒙的江南，耗尽雄心，终老于斯？
不！
绝不！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嘶吼。
指腹下玉佩的蟠龙纹路仿佛活了过来，硌着他的掌心。
那龙，本该翱翔九天！
就在这心潮翻涌、愤懑难平之际——轰隆隆——！！！
一声沉闷得仿佛大地***的巨响，毫无预兆地，从上方陡峭的山崖之巅炸开！
紧接着，是令人头皮发麻的、巨石与山体剥离、滚落的恐怖摩擦声！
“落石！
山崩！
保护殿下——！！！”
护卫统领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的公鸡，瞬间被淹没在紧随而来的、更加震耳欲聋的轰鸣之中！
一块被连日雨水浸泡得彻底松脱的、足有半间房屋大小的巨石，裹挟着无数稍小的石块和泥沙洪流，如同天神震怒掷下的巨锤，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从高高的崖顶首坠而下！
目标，赫然是这支队伍最核心、最脆弱的中段！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又瞬间被暴力压缩！
恐怖的咆哮声充斥了所有人的耳膜。
整个队伍在狭窄的、无处可避的山道上瞬间炸开了锅！
训练有素的战马在天地之威面前彻底失控，惊惧地长嘶着人立而起，将背上的骑士狠狠甩飞出去！
沉重的马车在混乱中被几匹同时受惊、疯狂乱窜的挽马拉扯着，如同脱缰的野兽，猛地撞向道旁凸起的嶙峋石壁！
咔嚓！
砰！
轰——！
木料碎裂的刺耳爆响，金属扭曲的***，岩石被撞击崩飞的尖啸，骨骼在重压下断裂的闷响，还有人类濒死的、短促而绝望的惨嚎……无数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瞬间爆发，交织成一首死亡的交响曲，彻底撕碎了江南春雨的宁静，将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死亡气息，粗暴地泼洒在冰冷的雨幕之中。
杨广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如同攻城锤般的巨力，从侧后方狠狠撞来！
天旋地转！
坚固的车厢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和扭曲声，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疯狂地颠倒、旋转！
温热的、带着铁锈腥味的液体，顺着他的额角汩汩流下，模糊了视线。
在彻底被无边的黑暗和剧痛吞噬意识之前，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车窗外那疯狂倾倒、如同末日崩塌般的混沌山影，以及一块在视野中急速放大的、棱角狰狞的黑色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