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过高大的彩绘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斑,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缓缓浮沉。
林夏坐在靠窗的长桌前,戴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专注得像两汪深水。
她正在整理一批刚收来的旧书。
指尖戴着薄如蝉翼的棉手套,翻动书页时动作轻得几乎听不见声响。
这是一批来自城南老城区的私人捐赠,书脊大多己经磨损,有的甚至需要用棉线重新装订。
林夏却偏爱这份工作,仿佛每一本旧书都是一个沉默的灵魂,等待着被温柔唤醒。
她的手指拂过一本深蓝色布面精装书,封面上烫金的“月亮与六便士”己经斑驳成模糊的印痕。
书脊松动得厉害,她屏住呼吸,用掌心轻轻按住书脊两侧,想查看版权页的出版信息。
就在这时,一张硬挺的纸片从内页滑落,“嗒”地一声落在铺着绒布的桌面上。
林夏的心跳漏了半拍。
她对这种意外的“夹带”总有种莫名的期待。
就像小时候拆礼物,最惊喜的往往是盒子角落里藏着的小糖果。
她低下头,视线落在那张纸片上。
是张明信片,米白色的卡纸己经泛黄发脆,边缘卷着细小的毛边。
正面印着一幅褪色的版画,画中是暮色里的欧式街景,教堂尖顶在云霞里只露出个模糊的轮廓。
林夏用戴着手套的拇指和食指捏住明信片的一角,轻轻翻转。
背面的字迹让她瞬间定住了目光。
那是一行用蓝墨水写的字,墨水早己褪成浅灰,仿佛随时会被风拂散。
但笔锋却透着股执拗的力道,甚至有几个笔画因为用力太重,在纸面上留下了浅浅的凹痕:“如果能重来,我会在紫藤花开时毁掉那封信。”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
右上角的寄信人地址栏里,用同样的蓝墨水写着三个娟秀的字:星落戏院。
收信人一栏,是空白的。
林夏的呼吸微微停滞。
星落戏院。
这个名字像一枚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她记忆里的某个角落。
那是城南老城区里一座早己废弃的戏院,据说民国年间曾盛极一时,后来在战火中损毁,最终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彻底被遗忘在荒草里。
她小时候跟着外婆去过一次,只记得断壁残垣间缠绕着茂密的藤萝,像无数条绿色的蛇。
她把明信片凑近眼前,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
阳光透过镜片,在字迹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她能看见纸张纤维里嵌着的细小灰尘,能辨认出“藤”字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墨色比其他字略深,像是笔尖在纸上悬停了太久,终于忍不住落下的叹息。
这行字里藏着的悔恨,像潮水般漫过纸面,几乎要漫到她手心里。
林夏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月亮与六便士》的版权页。
泛黄的纸上,印刷体的“民国三十二年三月”清晰可辨——1943年。
八十一年前的春天,有人在星落戏院写下这行字。
是谁?
那封信里写了什么?
为什么要在紫藤花开时毁掉它?
这张没有收信人的明信片,又为何会被夹在这本旧书里,沉睡了八十多个春秋?
无数个疑问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她向来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同事们聚在茶水间聊天时,她总是躲回书库整理书目;朋友约她逛街,她更愿意在家摩挲那些收集来的旧明信片。
可此刻,心脏在胸腔里轻轻擂动,一种久违的,隐秘的悸动顺着血管蔓延开来。
她把明信片轻轻夹回书中,放进单独的收纳盒里。
夕阳透过玻璃窗斜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闭馆的音乐响起时,林夏抱着那个收纳盒,像抱着一个易碎的秘密,脚步轻轻走出图书馆。
晚风带着初夏的凉意拂过脸颊,街角的奶茶店飘来甜腻的香气。
林夏避开熙攘的人群,沿着人行道边缘慢慢走。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视频邀请,她按掉,回了条“今晚加班”的消息。
其实她不打算回出租屋。
公交站台的电子屏上,开往城南老城区的夜班车还有十分钟到站。
林夏抬头望了望渐暗的天色,远处的云霞被染成淡紫色,像极了明信片上那行将褪未褪的字迹。
她想亲眼去看看,星落戏院的断壁残垣间,是否还长着紫藤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