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空气,热得能融化金粉。纪书源站在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堂里,
脚下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他微微僵硬的身影,是的君顿酒店他来了,
身上崭新的衣服走进酒店,在公司接新人员的接待下,
领上统一的迎新polo衫及水杯和培训注意事项,住进了1507的酒店双床房,
卸下那一个滑轮都已经坏了的行李箱,迫不接待的换上新的工装,靛蓝色,肩线挺括,
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颗,勒得喉结有些发紧,
却勒不住一股陌生又滚烫的东西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家族里第一个研究生,
第一个踏进这种地方的人,皮鞋敲打地面的脆响,
还有空气里浮动的、一种昂贵而疏离的淡香,混杂成一种不真实的轰鸣,灌进他的耳朵。
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碰到头上那顶崭新的、同样靛蓝色的安全帽——帽檐下沿,
一个白色的数字标签“007”,像一枚小小的勋章。“纪书源!愣着干嘛,快跟上!
”同批入职的李宇,外号宇哥,嗓门洪亮地穿透背景音。他熟稔地拍了下纪书源的背,
力道不小,带着工地预备役特有的粗粝热情,“瞅瞅这排场!做梦都没敢梦这么大!
”纪书源被拍得一个趔趄,扶了扶安全帽,脸上终于扯开一个拘谨又兴奋的笑,
快步跟上涌动的人流。培训动员大会的会场更是气派得令人窒息。
巨大的红色横幅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垂落——“热烈欢迎中铁某局新生力量,
共筑国家基建新辉煌!”每一个字都金灿灿的,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主席台上,
局领导的声音透过高级音响传遍每个角落,沉稳有力,字字千钧:“…你们,
是国家基建的未来!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尖兵!穿上这身工装,戴上这顶安全帽,
你们肩上扛的,就是沉甸甸的责任与无上的荣光!”掌声雷动,像汹涌的潮水。
纪书源坐在台下,脊背挺得笔直,手掌拍得通红发烫,每一次心跳都猛烈地撞击着肋骨,
应和着台上那令人心潮澎湃的宣言。未来,像眼前这恢弘的会场一样,光芒万丈,清晰可见。
为期一周的培训,住在酒店高层,窗外是重庆璀璨的万家灯火。
自助餐厅里食物丰盛得令人眼花缭乱,纪书源第一次知道了三文鱼刺身的味道,冰凉滑腻。
晚上,他们一群新人在宇哥的怂恿下,溜到酒店顶楼的露天酒吧。
夜风带着海水的微腥拂过面颊,脚下是流淌的星河般的城市灯火。
宇哥豪气地开了几瓶冰啤酒,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漾开细密的泡沫。“兄弟们!
”宇哥举起酒杯,泡沫溢出杯沿,“为了咱们的‘国家基建未来’,干了!”“干!
”清脆的碰杯声响成一片。冰凉的酒液滑入喉咙,带起一阵灼烧的快意。
纪书源靠在冰凉的栏杆上,望着脚下这片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海,酒意微醺,
安全帽随意地挂在臂弯里,“007”的标签在酒吧迷离的灯光下若隐若现。宇哥凑过来,
揽住他的肩膀,声音压低了,带着啤酒花的麦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世故:“老弟,
高兴归高兴,这分配…学问可大着呢。哥听说,那山里头的项目,啧…”他摇了摇头,
没再说下去,只重重地拍了拍纪书源的背,那力道,仿佛要把他拍进这片繁华的夜景深处。
纪书源笑了笑,只当是宇哥酒后的牢骚,心依旧飘浮在云端。未来?自然是坦途一片。
结业典礼后的那个下午,阳光毒辣,所有的新人坐在一起,等待人力资源部人事命令的宣布,
纪书源坐在18度的酒店大厅里里,手心微微有些汗湿,
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安全帽光滑的帽檐,指尖划过那个小小的“007”。终于轮到他,
人力资源部的领导指尖在花名册上利落地划过,语气平淡得像在念一份采购清单:“纪书源?
川藏铁路配套项目,大凉山段。明天早上七点,门口大巴***。进山的东西,自己备好。
”一张薄薄的、印着鲜红项目印章的派遣单被推到他面前。川藏铁路?大凉山?
这几个字像冰锥,瞬间刺穿了那层包裹着所有憧憬的薄膜。
五星酒店的灯光、顶楼的夜风、领导口中的“未来尖兵”…碎片般炸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宇哥在顶楼酒吧那带着酒气的低语——“那山里头的项目,
啧…”“有…有问题吗?”女领导终于抬眼瞥了他一下,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纪书源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嘴唇发干,声音像砂纸磨过:“请问…这个分配…是根据…?
”“工作需要!”女干事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项目急缺人手,你们这批高材生,
正好去支援一线建设,锻炼成长!服从安排!”她挥了挥手,示意下一个。
纪书源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他僵硬地转身,走出人事部。
走廊尽头,一个打扮时髦的男生正眉飞色舞地打着电话:“…妈,放心吧!就留重庆总部啦!
王叔叔打过招呼了…”那声音像针一样扎进耳朵。纪书源低下头,快步走过,靛蓝色的工装,
此刻沉重得如同铁甲。帽檐下的“007”,像个冰冷的嘲讽。
大巴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整整一天,窗外的景象从城镇的喧嚣,到起伏的丘陵,
最后只剩下无穷无尽、沉默而陡峭的墨绿色山体。空气越来越稀薄,
带着一股原始森林的湿冷和腐殖质的气息。当车子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坳里停下时,
纪书源以为自己到了世界的尽头。所谓的项目部,是几排依着陡峭山壁搭建的简易彩钢板房,
被雨水和泥土冲刷得斑驳陆离。旁边就是巨大的隧道口,像一个怪兽张开的黝黑巨口,
日夜不停地吞吐着震耳欲聋的机械轰鸣,喷出浑浊的粉尘和浓烈的柴油废气。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爆破后、机油味和汗馊味混合的复杂气息。所谓的宿舍,
是板房里用薄木板隔出的狭小空间,四张上下铺挤着八个人,几乎没有转身的余地。
板壁薄得像纸,隔壁的鼾声、梦话甚至放屁声都清晰可闻。行李只能塞在床底。
纪书源把那个印着“007”的安全帽放在自己床铺的枕边,
靛蓝色在一片灰暗中显得格格不入,刺眼又孤独。他的工作是隧道施工员,
负责盯控掌子面掘进的质量和安全。每天,戴上安全帽,穿上厚重的雨靴,
踩着泥泞不堪、混合着碎石和泥浆的临时便道,
钻进那个幽深、潮湿、永远弥漫着粉尘与未知恐惧的隧道。巨大的风钻在岩壁上嘶吼,
每一次冲击都让脚下的岩石震颤,碎石簌簌落下。昏黄的矿灯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区域,
空气污浊得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砂纸。水珠冰冷地、持续不断地从拱顶的岩缝里滴落,
砸在安全帽上、后颈上,冷得透骨。
他需要死死盯着工人打锚杆的角度、喷浆的厚度、初支的平整度…任何一点疏忽,
都可能意味着塌方,意味着人命。那天,掌子面刚放过一排炮,
空气里呛人的硝烟味还没散尽。纪书源举着强光手电,仔细检查着刚喷射的混凝土初支面。
灯光扫过一处角落,他眉头猛地锁紧——喷射厚度严重不足,钢筋网都露了出来,
像狰狞的骨架。他立刻叫停了准备继续推进的钻机,指着那片区域,
声音在机器的巨大噪音中拔高:“这里!喷浆厚度不够!必须返工!钢筋网都露出来了,
根本起不到支护作用!太危险了!”带班的工头是个黝黑精瘦的中年汉子,姓王,
脸上带着常年风吹日晒的沟壑。他慢悠悠地踱过来,瞥了一眼纪书源指的地方,
又看看纪书源那张因为严肃而显得格外年轻甚至有些稚气的脸,
嘴角扯出一个不以为然的弧度:“小纪技术员,这算啥?差个一两公分,死不了人!
后面补喷一层就行了嘛。这耽误的进度,你赔啊?”他身后的几个工人也围了上来,
眼神不善,带着一种看“书呆子”的轻蔑和不耐烦。“不行!”纪书源的声音斩钉截铁,
带着初生牛犊的执拗,“规范就是规范!差一公分也是隐患!这是隧道,不是儿戏!
马上返工!”他挺直了脊背,靛蓝色的工装在一片灰黑的工服里异常醒目。“妈的,
研究生了不起啊?”一个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刺青的壮汉猛地推了纪书源一把,力道凶狠,
“老子在这山里钻洞的时候,你他娘的还在穿开裆裤呢!懂个屁!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纪书源脸上。纪书源被推得踉跄后退,脚下湿滑的泥浆让他差点摔倒,
安全帽也歪了。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他扶正帽子,指着那片不合格的初支,
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我不管你们干了多少年!质量不合格,就是不能过!出了事,谁负责?
!”“负责?老子让你负责!”刺青壮汉彻底被激怒了,骂了一句极难听的脏话,
钵盂大的拳头裹着风声,毫无征兆地砸了过来!纪书源下意识地偏头躲闪,但太近了。砰!
一声闷响,不是砸在脸上,而是狠狠砸在了他额头前方的安全帽上!
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脖子几乎折断。安全帽瞬间被打飞,
翻滚着掉进旁边浑浊的泥水坑里,靛蓝色瞬间被污泥吞没。紧接着,
第二拳、第三拳…更多的拳脚像雨点般落了下来。有人揪住了他的衣领,有人踹在他的腿弯。
世界天旋地转,耳朵里是工头的厉声呵斥和壮汉们粗野的咒骂,混杂着机器的轰鸣,
像一场混乱的噩梦。他倒在了冰冷黏稠的泥浆里,挣扎着想护住头脸。砰!又是一记重击,
这次砸在了他的颧骨上。剧痛炸开的同时,
他清晰地听到了鼻梁上那副廉价黑框眼镜碎裂的脆响。镜片飞溅,尖锐的碎片划破了眉骨,
温热的血混着冰凉的泥水流进眼睛,模糊了最后一点视线。
视野里只剩下晃动的人影、昏黄的矿灯光晕,和一片绝望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够了!
都他妈给老子住手!”王工头终于吼了出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拳脚停了下来。
纪书源蜷缩在泥水里,浑身剧痛,满脸是血和泥浆混合物,
眼镜只剩下一个扭曲的镜架挂在耳朵上。他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疼痛。
他艰难地扭过头,
目光死死地、模糊地投向那片不合格的初支面——钢筋网依旧狰狞地***在昏暗的光线下,
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笑。王工头蹲下来,声音压低,
带着一种虚伪的安抚和***裸的威胁:“小纪啊…你看,搞成这样多不好?都是干活吃饭的,
何必呢?这事…我看就这么算了。你也别报告上去,对你对我,对大家伙儿,都没好处。
闹大了,你在这山里,还待得下去?”他浑浊的眼睛紧盯着纪书源,像一条冰冷的蛇。
纪书源躺在冰冷的泥浆里,血和泥糊住了眼睛,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刀子。
工头那张凑近的脸在模糊的视野里扭曲变形,声音钻进耳朵,带着湿冷的粘腻感。待下去?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泥浆里,
指甲缝里塞满了污黑的泥垢。他想吼,想骂,想爬起来撕碎这令人作呕的一切。
但身体像散了架,喉咙被血和泥浆堵着,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最终,
他闭上被血糊住的眼,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一下沉重的头。不是屈服,
是骨头断裂般的无力。那根名为“原则”的弦,在现实的铁拳和冰冷的威胁下,
第一次发出了绝望的***。川藏线的隧道还没贯通,一纸调令又把纪书源甩到了重庆,
一个位于城市边缘山坳里的轨道交通延长线项目。项目部设在当地废弃的一个老旧印刷厂里。
纪书源被分到的宿舍,位于印刷厂地下室的深处。
穿过一条弥漫着浓重霉味和灰尘的阴暗走廊,尽头就是他的“家”。门一推开,
扑面而来——刺鼻的霉味、潮湿的土腥气、还有一股极其霸道、挥之不去的家禽粪便的恶臭。
这臭味仿佛已经浸透了墙壁、地面和空气的每一个分子。房间极其低矮,
天花板上的管道锈迹斑斑,有些地方还在缓慢地渗着浑浊的水滴。墙壁上布满霉斑,
像一块块丑陋的皮肤病。唯一的光源,是门口一盏昏黄得如同萤火虫般的灯泡。
一张锈迹斑斑的铁架子床,铺着薄薄的、同样散发着霉味的被褥,就是他的全部。“喏,
就这儿。”带他来的后勤老张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眼神躲闪,“条件…是艰苦点。
没办法,工棚住满了。隔壁…”他用下巴朝旁边一扇紧闭的、糊着厚厚油污的木门努了努嘴,
“以前是个养鸡场的小仓库,味儿是大了点,习惯就好。”说完,像避瘟神似的匆匆走了。
纪书源站在门口,行李包滑落到脚边。他看着这比大凉山板房还不如的“家”,
看着墙壁上狰狞的霉斑,听着隔壁隐约传来的鸡群咕咕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