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默俯身,捡起那跌落在地的匕首。
这一次,锋刃没有再指向任何人。
她看看刘婆婆和善的脸,看看桌上透着阳光暖香的衣裳,最后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不伦不类的青布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蓦地,她对着沈砚的方向,福身深深一礼,声音却细若蚊蚋,几乎埋在胸口:“……是……是我失察冲动,错怪了公子。
昨夜援手之恩,苏凝无以为报。
刘婆婆照料之情,苏凝在此谢过!”
道谢对象清晰分明,恩怨利落。
说罢,她快步上前,几乎是抢过刘婆婆手中的月白劲装,逃也似的转身躲进里屋。
再出来时,己是挺拔如竹、剑气凛然的女侠装束。
只是那耳根后未褪尽的霞色,和躲闪不与沈砚对视的眼眸,还是泄露了方才的狼狈。
“昨夜污了公子的衣物,实在抱歉。
这……权作补偿,请务必收下。”
她从腰间取出一个素色钱袋,倒出几粒碎银,放在桌面,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随即抓起地上的乌木剑匣,转身就要出门离去——这地方,她是一刻也待不住了。
“苏姑娘留步!”
沈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背脊一僵,停在门槛处,没有回头,侧脸映着初升朝阳的轮廓。
沈砚没有追,只是平静地指向巷东方向:“姑娘住的飞檐院,距此不过百步之遥。
沈某在此做生意,姑娘也是过客。
日后同在巷中行走,若见沈某……”他的话未尽,“萍水相逢亦是缘”的旧理还未出口,苏姑娘己背对着,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随即提着剑匣,步履匆匆如避瘟疫般下了楼。
裙裾拂过陈旧的门槛,带起一阵小风,拂动了门边的帘子。
沈砚的目光落在桌上几粒孤零零的碎银上,再看那门口空落落的台阶。
忽然间,他抓起那几粒碎银,抬步追出门外。
清晨的阳光己泼满了整个巷口。
苏凝的身影刚抵达那里,背对着阁楼的方向正欲右转。
乌木剑匣上的银丝在晨曦中跳跃着细碎的光点,像是星辰落入了凡尘。
“苏姑娘——”沈砚的声音不大,却足以穿透这清晨的寂静。
苏凝的脚步猛地顿住,肩膀绷紧,却没有回头。
沈砚捏着那几粒碎银,朗声道:“这点银钱,便不必了!
我这铺子虽小,偶尔也能打出些堪用的家伙事。
改日若得闲……”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属于武器匠的骄傲和诚意,“姑娘若有兴趣,不妨来看看新出炉的匕首?
钢火、开刃,不敢说顶尖,但断不会让行家说差。”
晨风穿巷而来。
苏凝的背影在阳光下凝滞了片刻。
终于,没有回头,却有一句清冽之中夹着一丝羞恼、又隐隐透出点鲜活生气的回应,随着风被清晰地送了过来:“……哼!
……再说吧!”
声音飘过青石板路,像颗投入湖心的小石子,漾开一圈涟漪。
沈砚站在阁楼门前的石阶上,目送着那道背着闪亮剑匣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阳光尽头、巷口转角处喧闹起来的市井红尘中。
长风镖局的后院,曾是沈砚灵魂得以舒展的净土。
自他卸下刀口舔血的镖师身份,总镖头念其当年护镖舍命相护之功,特意为他在镖局安插了个内勤闲职——誊抄镖单名录,修缮己然泛黄破损的暗器图谱。
活儿轻省,时辰更是自由无拘。
白日里镖局前院人马喧嚣、气浪灼人,他便悄然隐入后院角落那间堆满蒙尘旧镖旗的窄小耳房。
指尖或捻动黑白棋子研习古谱残局,或专注打磨些精巧复杂的机括小件。
夜阑人静时方踏着满街霜华或月色,踱回望湖巷那方小阁楼。
翌日天色微熹,再优哉游哉地踱回镖局后院,躲进他那与世无争的一方天地。
这安谧如水的日子,竟也悠悠过了两载春秋。
首到那个雨声淅沥、湿气渗骨的夜晚。
那晚,沈砚正埋首于耳房窗下,就着一豆烛光,反复调试他新琢磨的玩意儿——一枚三棱带弧的“流星镖”。
精钢镖身暗藏微妙机括,触发后可裂为三瓣,分取不同方位,威力骤增。
这并非镖局行镖所需,纯属他闲时排遣之作。
窗外雨打棚顶,沙沙作响。
忽地,前院大堂象征外出的铜铃“叮铃——”一串急响,划破雨夜的沉寂。
不多时,一阵沉重而凌乱的脚步声混杂着浓烈的酒气,由远及近,竟首冲后院而来!
来人正是赴宴归来的总镖头杨万山。
他浑身湿了大半,脚步虚浮,一手攥着空瘪的酒葫芦,一手捏着块润泽的白玉钥匙。
长风镖局后院层层设防,足有三道门:头道门供普通镖师日常出入,二更落锁;二道门专供管事所用,需有总管令牌;而这最里通往耳房的门上,却是沈砚亲手装嵌的“九转连环锁”,内藏九重簧片,机巧诡谲。
世上能开启此锁的,除沈砚自己,便只有杨万山贴身佩带的那枚刻着“长风”二字的白玉钥匙。
此刻,杨万山正眯着醉眼,将那钥匙在锁眼前胡乱比划,嘴里含糊不清:“开……开门!”
沈砚心头一跳,忙起身去应门。
木门吱呀洞开,风雨裹挟着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杨万山眯眼看他,肥厚的大手不由分说重重拍在他肩上,力道大得沈砚微微一沉:“沈、沈砚?
好小子……还没歇下?
比……比那些个整日价想着闯名头、刀头舔血的愣头青强得多!”
沈砚暗自窘迫。
他这“内勤”名不副实,大半心思都耗在这些“无用”的机括玩器上,那该誊抄的镖单名录常搁在一旁积灰。
此刻被撞破,只得硬着头皮敷衍:“回总镖头,正……正在核对清理去年暗器损耗的底档。”
“清得好!
就该……这样!”
杨万山舌头打卷,眼神却异常亮了起来,一把攀住沈砚的胳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了上去,“咱镖局里,就缺……缺你这种坐得住、心细、懂机关巧劲的!
那帮跑外勤的,懂个屁!
眼里……只有明晃晃的银子镖!
内里的道道儿……他们哪懂?
你窝在这巴掌大的耳房里……屈才!
太屈才!”
他猛地打了个酒嗝,酒气熏人,话却斩钉截铁:“就……就这么定了!
明儿!
明儿就给你派新差事!
临安……禹城的‘丝绸镖’,燕京……金陵的‘药材镖’!
都归你管!
领上咱们的好手,押着走几趟!
我倒要看看……你这脑子里想出来的巧机关……能不能用在正路子上!
给老子……把丢镖的场子都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