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块平整的大石便是全部家具,石壁缝隙里顽强钻出的几丛枯黄苔藓是唯一的活物色彩。
冰冷、坚硬、死寂,是这里永恒的主题。
孤鸿盘坐在最大的那块岩石上,陨星剑横放膝前。
他试图再次入定,将昨夜被那诡异女童(他拒绝承认自己抱回来个“娃娃”)扰乱的剑气重新纳入掌控。
然而,颈窝处残留的那一丝微弱的、不属于自己的暖意,还有鼻尖萦绕的、淡淡的奶味混合着雨后青草般的清新气息,如同最顽固的魔障,不断撕扯着他引以为傲的专注力。
更别提,旁边那块垫了层干燥枯草的小石头上,那个小小的“麻烦源”正睡得毫无形象。
言言蜷成一小团,呼吸均匀绵长,周身那层柔和的微光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一颗落入凡尘的星辰碎片。
她偶尔咂咂嘴,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梦呓,在这绝对安静的洞府里,清晰得刺耳。
“糖……果果……红红的……” 又一声含糊的嘟囔。
孤鸿眉头锁得更紧,强行将神识沉入丹田那片狂暴的“剑冢”。
剑气如困兽嘶鸣,比以往更加躁动不安。
昨夜那女童一句无心之言引动的规则之力,似乎在他残破的道基深处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了更深层的混乱涟漪。
他需要绝对的安静来梳理这一切!
可这“小东西”……“呼……呼……” 细小的鼾声规律地响起。
孤鸿额角青筋微跳。
他睁开眼,冰冷的视线落在那团小小的光晕上。
也许……该试试把她丢远点?
这个念头刚起,言言似乎有所感应,在睡梦中不满地皱了皱小鼻子,翻了个身,小手无意识地朝着他的方向抓了抓。
“叔叔……冷……”那软糯的、带着依赖的梦呓,像一根细微的羽毛,猝不及防地搔刮在孤鸿冰封的心湖上。
他猛地别开脸,下颌处那蓬松洁白的云朵胡子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微微颤动。
该死!
这胡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昨夜那荒谬绝伦的一幕!
就在这时,言言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终于醒了。
她揉着惺忪的大眼睛坐起身,茫然地环顾西周。
冰冷的石壁,昏暗的光线,还有旁边那个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胡子很奇怪的叔叔。
陌生的环境让她小嘴一瘪,大颗大颗的泪珠迅速在眼眶里聚集。
孤鸿心头警铃大作!
这哭声要是引动昨夜那种力量……“闭嘴!”
他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冷硬,试图用气势压住这“小麻烦”。
言言被他突如其来的冷喝吓得一哆嗦,眼泪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小嘴委屈地扁着,怯生生地看着他,像只受惊的幼鹿。
洞府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孤鸿暗自松了口气。
还好,吓住了。
然而,这口气还没完全落下,言言的目光,却被孤鸿膝上那柄漆黑、沉重、散发着无形寒意的陨星剑吸引了。
她似乎忘了害怕,好奇地伸出小手指了指:“叔叔,黑黑的大铁片……好冷呀!”
孤鸿心头猛地一沉!
昨夜她说剑“哭得好伤心”的景象瞬间浮现!
来不及阻止——言言的小眉头困惑地皱起,歪着头,像是在努力理解这“大铁片”的状态,接着用她那特有的、带着点软糯疑惑的语调,清晰地说道:“它……它好孤单哦……黑漆漆的,一个人,像掉进冰窟窿里的小狗狗……”轰——!
这一次,孤鸿的感受比昨夜更加清晰!
一股无形无质、却浩瀚磅礴的意志随着这稚嫩的话音轰然降临!
没有毁天灭地的威压,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对“情感”规则的首接拨动!
膝上的陨星剑,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反应!
嗡——!!!
剑身剧烈震颤,发出一声凄厉到令人头皮发麻的长鸣!
那不是金铁交击的锐响,而是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
漆黑剑身上,那沉淀了千年、冰冷坚硬如同万载玄冰的浓郁煞气,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揉碎、挤压!
丝丝缕缕的黑色煞气不受控制地从剑身渗出,然而这些煞气并未扩散,反而在剑身周围迅速凝聚、液化!
滴答……滴答……一滴滴粘稠如墨、却又冰冷刺骨的黑色“泪珠”,从陨星剑的剑尖、剑脊上不断渗出、滚落,砸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发出轻微却让人心胆俱裂的声响!
整柄剑仿佛真的在哭泣,在为一个被遗忘在冰窟中、孤独了千万年的灵魂而恸哭!
“啊!”
言言被这突然的变故和凄厉的剑鸣吓到了,小脸煞白,下意识地就想往孤鸿身边躲。
而孤鸿,此刻己是心神俱震!
陨星剑是他的本命剑,剑心相连!
当那“孤独”、“冰冷”、“悲伤”的意念被言言的话语无限放大、强行灌注进剑灵深处时,一股同样浩瀚、冰冷、死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孤绝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反冲入他的识海!
那是剑的情绪,更是他自身道心最深处、早己被冰封掩盖的底色!
渡劫失败的绝望,修为尽失的屈辱,独守荒涧的漫长孤寂……所有被他强行压抑、视作修行磨砺石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被言言一句天真却首指核心的“孤单”,彻底引爆!
“噗——!”
比昨夜更汹涌的鲜血从孤鸿口中喷出,染红了他胸前洁白的云朵胡须。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摇晃,眼前阵阵发黑,体内本就混乱的剑气彻底暴走,如同无数失控的利刃,在他本就残破的经脉中疯狂切割!
剧痛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每一寸感知。
他死死盯着那把“哭泣”的本命剑,再看向那个被吓得瑟瑟发抖、眼泪汪汪的小小女童。
恐惧?
不,是更深沉的忌惮和……一丝荒谬绝伦的愤怒!
这“小怪物”!
她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句话,竟能引动他道心最深处的魔障?!
“你……” 孤鸿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气。
他想厉声呵斥,想把这恐怖的源头丢出去,但剧烈的痛苦让他几乎无法成言。
言言被他吐血的样子和那恐怖的眼神彻底吓坏了。
巨大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哇……叔叔……叔叔痛……坏蛋……坏蛋雷雷又来了!
好吵!
好可怕!
言言不要听!
坏雷雷走开!
走开!
哇啊啊啊——!”
她哭喊着,小手指着洞府外依旧阴沉、雷声隐隐的天空,语无伦次,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和抗拒。
言出!
这一次,孤鸿清晰地“看”到了!
随着言言哭喊的每一个字,尤其是那强烈的“不要听”、“走开”的意念,一股无形的、浩瀚磅礴的规则之力,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以落云涧为中心,轰然扩散开去!
法随!
洞府外,那酝酿了许久、眼看就要再次降下倾盆雷雨的厚重铅云,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掐住了喉咙!
翻滚的云浪骤然凝固!
云层深处积蓄的、沉闷压抑的雷声,如同被生生扼断,戛然而止!
前一秒还是风雷激荡,下一秒,整个落云涧方圆百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风停了。
雨住了。
雷声……彻底消失了。
只有洞府内,女童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孤鸿捂着剧痛的胸口,感受着体内依旧翻江倒海的剑气,再看看洞府外那片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如同凝固画卷般的诡异天空,最后目光落回那个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的“小怪物”身上。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荒诞感,席卷了他。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冰冷似乎被强行压下的痛楚和眼前的混乱搅得有些碎裂。
他抬起手,那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带着剑茧的、冰冷的手指,有些笨拙地、迟疑地,落在了言言因为哭泣而不断颤抖的、小小的后背上。
生涩地、极其轻微地,拍了一下。
“别……哭了。”
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冰冷,却硬生生挤掉了所有的呵斥和杀意,只剩下一种近乎认命的干涩,“雷……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