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牌子的不锈钢底座还沾着晨露,指向西侧那扇贴满"后勤专用"的窄门——五年前他作为优秀校友返校时,这里还叫"应急通道"。
外卖箱里的三份意面正散发着芝士的甜腻气。
最上面那份的备注栏用花体字写着:"请务必准时送达未来银行实验室,李明阳教授亲收"。
周明远的拇指摩挲着"教授"两个字,指腹的茧子勾住了纸面的纹路——那是他昨天剁辣椒时磨出来的,此刻在阳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
电动车筐里的校友会邀请函被风掀起一角,烫金的校徽在晨光里晃眼。
这是昨天整理父亲病房抽屉时发现的,夹在《退休职工医疗保险手册》和一沓催款单中间。
邀请函上的名字还是打印体,不像捐赠榜上那些用鎏金雕刻的名字——比如李明阳,他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串零,像条吞不完的蛇。
"往西走,货梯。
"保安的声音带着不耐烦,橡胶棍在掌心敲出单调的节奏,"主会场正在录播,别添乱。
"周明远抬头望去,玻璃穹顶下的圆形广场上,穿燕尾服的乐队正在调试乐器,提琴声像被掐住脖子的鸟,断断续续飘过来。
货梯的不锈钢门缓缓滑开,内壁贴着的"优秀校友风采展"突然撞进眼里。
李明阳的照片挂在最显眼的位置,穿着定制西装站在纳斯达克大屏前,胸针是校徽的镀金版。
照片下面的简介写着"89级校友,某资本创始人,向母校捐赠1.2亿",数字后面的单位被放大成红色,像道渗血的伤口。
周明远的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外卖箱,节奏和五年前帮李明阳作弊时的暗号重合。
那时这小子总把写满公式的小抄藏在运动鞋里,被监考老师抓包时还梗着脖子:"这是我爸给的祖传秘方。
"后来才知道,他爸是厂里的老会计,临终前把半辈子攒的私房钱都塞给了儿子,说"别像我一样,算一辈子账还是穷光蛋"。
"叮——"电梯停在十二楼,扑面而来的冷气里混着咖啡香。
走廊尽头的电子屏正播放着论坛宣传片,穿白大褂的研究员对着镜头说:"我们的校友职业发展追踪系统,能精准预测每个毕业生的人生轨迹。
"画面切到一组动态曲线,红色的那条正断崖式下跌,旁边标着"典型负面案例"。
周明远推着餐车往实验室走,路过签到处时,穿旗袍的礼仪小姐突然拦住他。
她的指甲在"访客须知"第7条上点了点,蔻丹红的颜色和李明阳照片里的领带一模一样:"先生,服务行业从业者禁止进入主会场。
"阳光透过穹顶的棱镜结构,在条款上投下彩虹般的光斑,把"服务行业"西个字照得透亮。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突然开了。
李明阳举着话筒走出来,领带歪在一边,酒红色的衬衫领口沾着芝士碎屑。
他看见周明远时愣了两秒,随即爆发出夸张的笑声,声音通过走廊的音响放大,震得消防喷淋头都在颤:"这不是周大学霸吗?
"会场里的人纷纷探出头,手机镜头像一群举着的蚂蚁。
周明远感觉后背的汗瞬间湿透了骑手服,他把餐盒往李明阳手里一塞,指尖触到对方腕表的冰凉——那是块百达翡丽,表壳内侧刻着的日期,正是他替李明阳担保签字的那天。
"别急着走啊。
"李明阳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像铁钳,"正好给大家介绍下,这位是我同校的周明远学长,当年的省高考状元,金融系的神话!
"他把话筒递到周明远嘴边,镀金的网罩上还沾着口红印,"学长给大家讲讲,从券商精英到外卖骑手,这步棋是怎么规划的?
是不是在做什么下沉市场调研?
"哄笑声像潮水般涌过来。
周明远看见前排坐着系里的老教授,正扶着眼镜打量他,镜片反射的光里,能看到自己佝偻的影子。
有个穿校服的男生举着手喊:"学长,您觉得读名牌大学还有用吗?
"这个问题像根淬了冰的针,刺破了他强装的镇定。
"当然有用。
"李明阳抢过话头,把意面往旁边的展示台上一放,芝士酱溅到了标注着"AI金融模型"的显示屏上,"知识改变命运嘛!
就像我这位学长,虽然现在送外卖,但他的金融知识肯定能帮他优化送餐路线,提高配送效率——这就是我们说的人力资本增值!
"他转身对着大屏幕,"大家看这个模型,我们正在投资的高知骑手计划,就是要把像周学长这样的人才盘活..."周明远的目光突然被屏幕吸引——那是个动态数据图,标题写着"校友职业发展追踪系统演示"。
一条红色曲线正断崖式下跌,旁边标着他的名字,曲线的转折点清晰地标注着"2020年9月,担保违约"。
另一条蓝色曲线属于李明阳,从毕业那年就一路飙升,在"2022年6月,继承家产"的节点突然垂首上扬。
两条线在2021年3月交叉,从此再也没有相遇。
"大家注意看这个交叉点。
"李明阳用激光笔指着那个红点,光束在屏幕上烧出个晃动的光斑,"这就是选择的力量。
周学长选择替朋友担保,我选择专注自身发展——十年后的差距,往往源于当下的每一个选择。
"他顿了顿,突然压低声音,语气里的怜悯像裹着糖衣的针,"当然了,我知道学长不是故意的,毕竟谁还没个走眼的时候呢?
就像我当年总抄他作业,不也照样当客座教授?
"台下爆发出更响的笑声。
周明远感觉血全冲到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回到了三年前那个暴雨夜——发小的妻子跪在他家客厅,瓷砖上的泪痕混着未干的鞋油,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他抓起桌上的意面,芝士酱顺着指缝往下滴,在白色的桌布上洇出金色的河。
"抱歉,我还有别的单。
"周明远挣开他的手,转身往货梯走。
身后传来李明阳的声音:"学长等等,我给你捐点钱吧?
听说你征信不太好,正好我公司有个信用修复计划,年化利率只要18%..."货梯下降时,周明远盯着自己的手。
芝士酱在掌心结成黏糊糊的网,像张解不开的信用报告。
电梯壁的倒影里,他看见自己的眼睛红了,这是他被裁员那天都没发生过的事。
他想起毕业典礼上,院长把镶金边的毕业证递给他时说:"明远啊,记住,金融的本质是信用,而信用的本质是做人。
"骑电动车出校门时,保安正在给一辆劳斯莱斯指路。
周明远认出那是李明阳的车,车牌号是他的生日——当年这小子总说"沾沾学霸的喜气"。
不知哪来的勇气,他突然停车,从外卖箱里掏出早上给父亲熬的小米粥——保温桶是母亲留下的,印着"优秀教师"的字样,边缘磕出了个小豁口。
他走到劳斯莱斯旁边,拧开保温桶,把小米粥泼在了锃亮的引擎盖上。
米粥顺着飞天女神车标往下流,在阳光下像条融化的黄金。
周明远用手指蘸着粥,在车门上写下三个字母:"ROI"。
这是他当年教李明阳的第一个金融术语,投资回报率,那时这小子还傻乎乎地问:"能算出我什么时候能买得起劳斯莱斯吗?
"保安举着橡胶棍冲过来时,周明远己经跨上了电动车。
后视镜里,李明阳的车像只受伤的甲虫,趴在阳光灿烂的停车场上。
手机突然弹出平台提示:"系统检测到您在高等院校附近,为优化资源配置,特追加三单至该区域。
"附加条款用灰色小字写着:"基于您的学历背景,本次派单优先级提升30%"。
下一个送餐地址是教职工宿舍。
开门的是系里的老教授,看见他时眼镜都滑到了鼻尖:"明远?
你怎么..."老人的手指在他的骑手服上颤抖,像在触摸一件古董。
"教授好,您的外卖。
"周明远把餐递过去,注意到门后的书架上摆着他当年写的毕业论文,封面己经泛黄,书脊上贴着图书馆的借阅标签,最后一次归还日期是2020年9月——他签担保合同的那个月。
"进来坐会儿?
"教授侧身让他,书房里飘着旧书和樟脑丸的味道,"正好想问问你,明阳说的那些...是真的?
"老人的茶杯在茶几上留下个湿圈,和周明远当年写论文时留下的一模一样。
周明远摇摇头:"教授,我还有单要送。
"他瞥见教授桌上的《校友通讯》,头版报道的标题是"教育投资回报率创新高,我校毕业生平均年薪突破百万"。
配图里,李明阳正和校长握手,两人身后的电子屏滚动播放着捐赠金额,数字后面的零像在嘲笑。
"唉,现在的年轻人啊。
"教授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个牛皮纸信封,"这是当年你给贫困生发的助学金,他们让我转交给你。
"信封上写着"周明远老师收",字迹歪歪扭扭,像一群站不稳的孩子。
周明远认出其中一个名字,是当年总考倒数的男生,后来考上了财经大学,现在在老家当银行行长——上个月催他还款的,就是那家银行。
送最后一单时,周明远绕道去了学校的跳蚤市场。
毕业生们在卖旧书,《金融市场学》《投资学原理》堆成了小山,五块钱一本。
他蹲下来翻了翻,在一本《资本论》里发现张泛黄的成绩单,上面的名字是李明阳,好几门课都是60分。
成绩单背面写着一行字:"周明远的笔记真好用",字迹和他签担保合同的笔迹有七分像。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父亲发来的短信:"今天见到你李叔叔的儿子了吗?
他爸当年总说,这孩子脑子活,以后肯定有出息。
"周明远盯着那条消息,突然想起李叔叔的葬礼——三年前的冬天,那个老实巴交的工人躺在病床上,拉着他的手说:"明远,帮我照顾好明阳,他就是太想证明自己了。
"老人枯瘦的手指上,还沾着机床的机油,洗了一辈子都没洗掉。
夕阳把玻璃穹顶染成了金红色。
周明远骑着电动车驶出校门,看见李明阳的劳斯莱斯正缓缓开出停车场,引擎盖上的小米粥己经干成了褐色的印记。
他突然笑了,从车筐里拿出那张校友会邀请函,撕成碎片扔进风里。
纸片在空中打着旋,像群被放飞的蝴蝶。
路过菜市场时,周明远买了五十斤红辣椒。
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帮他装袋,嘴里念叨着:"现在的年轻人真不容易,昨天有个戴眼镜的姑娘,也是在这儿买了一筐辣椒,说要摆摊卖辣椒酱。
"竹篮的缝隙里,露出半张印着"助农电商"的名片。
"她叫什么?
"周明远的心猛地一跳,指尖的辣椒汁辣得发疼。
"好像姓苏,说是从乡下回来的,还是个硕士呢。
"老太太把袋子往他电动车上一绑,麻绳勒进辣椒堆里,挤出鲜红的汁液,"现在的文凭啊,还不如我这辣椒酱值钱。
"周明远骑着车往家走,五十斤辣椒在车后座晃悠,像串沉甸甸的勋章。
路过那家征信服务中心时,电子屏正在播放新闻:"我国高校毕业生就业率连续三年回升,教育仍是最可靠的投资。
"主播的笑容标准得像AI合成,背景里的学生们穿着学士服抛帽,帽子在空中划出的弧线,和他刚才撕碎的邀请函轨迹重合。
回到家时,妻子正把母亲的辣椒酱配方贴在厨房墙上。
泛黄的宣纸上,"三勺糖、两瓣蒜"的字迹被岁月磨得模糊,却比任何文凭都更有分量。
周明远洗了洗手,拿起菜刀开始剁辣椒,辛辣的气味呛得他眼泪首流,却让他觉得无比清醒——就像当年第一次在金融市场课上,他终于算出那个复杂的套利模型时的感觉。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金融学院的玻璃穹顶在远处亮着,像颗巨大的夜明珠。
周明远看着砧板上鲜红的辣椒碎,突然想起李明阳演讲的最后一句话:"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可以被量化、被优化、被投资——这就是人力资本的终极形态。
"他笑了笑,把辣椒碎装进玻璃罐,拧紧盖子的瞬间,仿佛听见某种枷锁断裂的声音。
手机在这时响起,是个陌生号码。
周明远接起来,对方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像隔着层水:"是周明远吗?
我是苏晓,你还记得我吗?
我爸是苏建国,当年和你爸在一个车间..."剁辣椒的刀停在半空。
周明远望着窗外那颗巨大的"夜明珠",突然觉得,这城市的光,或许从来就不在那些金碧辉煌的穹顶里,而在这些被生活磨得通红的眼睛里,在这些装着辣椒酱的玻璃罐里,在每个被系统判定为"无用"却依然努力活着的人心里。
他对着电话说:"我记得你,小晓。
你在哪?
我请你吃辣椒酱。
"窗外的玻璃穹顶反射着月光,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那些被生活打碎,却能扎进土里长出新东西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