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章 偏爱
"这是朱丽叶,花期短但香气最浓。
"他宽厚的掌心包裹着女儿的小手,指尖点在丝绒般的花瓣上。
七岁的李乐由踮着脚,发梢扫过父亲西装口袋里的钢笔,留下几缕金秋的阳光。
午后琴房飘来肖邦的《雨滴前奏曲》,林雅茹在第三个错音处轻轻放下茶杯。
蜂蜜水荡漾的波纹里,倒映着女儿突然绷首的背影。
"手腕要像捧着云朵。
"她将温热的杯底贴上女儿发红的指节,"就像这样。
"李子为打开琴房门的动静惊飞了窗外麻雀。
十八岁的少年把篮球夹在腋下,校服领带歪到锁骨:"妈!
妹妹弹得够好了!
"他单膝跪地给李乐由系鞋带,运动鞋带在骨节分明的手指间翻飞成蝴蝶结,"走,哥带你去吃冰淇淋。
"从小到大,她掉一滴眼泪,李子为都会紧张得不行,仿佛天要塌下来一般。
他总说:“乐由,你就该一首笑着,这世上的烦心事,有哥给你顶着。”
在这样的爱里长大,李乐由理所当然地活得明媚而坦荡。
她心思纯净,待人真诚,像一颗毫无瑕疵的水晶,反射着世界最美好的光。
她习惯用最大的善意去拥抱周遭的一切,笑容是她最强大的武器,总能轻易融化初识者的防备。
朋友们都喜欢围在她身边,说她像个“小太阳”,走到哪里,就把温暖和光亮带到哪里。
然而,人心是这世上最奇妙的东西。
即便是被爱意充盈、光芒万丈的小太阳,也有自己无法控制、无法解释的偏执。
她的光芒,不知从何时起,固执地、甚至有些笨拙地,想要去温暖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
那块冰,叫贺既明。
贺家日后的掌权者,商界闻风丧胆的“活阎王”。
李乐由第一次见到贺既明,是在贺家老宅举办的一场名流云集的慈善晚宴上。
那年她刚满十八岁,穿着哥哥李子为为她精心挑选的香槟色小礼服,像个误入成人世界的精灵,新奇又带着一丝怯意地跟在父母身后。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水晶灯的光芒璀璨得有些晃眼。
她努力维持着得体的微笑,目光却忍不住在人群中逡巡,寻找熟悉的好友贺新月的身影。
就在这时,人群像被无形的力量分开,自动让出一条通道。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几分,交谈的嗡嗡声也低了下去。
李乐由好奇地望过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旋转楼梯上缓缓走下。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高定西装,一丝不苟,如同他周身散发出的冷冽气息。
灯光落在他深邃立体的五官上,勾勒出冷硬的线条。
眉骨很高,衬得眼窝更加深陷,那双眼睛,是纯粹的墨黑,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扫视过人群时,不带一丝温度,只有上位者俯视般的漠然和审视。
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
他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带着无形的压迫感,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所过之处,无论是久经沙场的商界大佬还是八面玲珑的名媛贵妇,都不自觉地微微屏息,流露出敬畏的神色。
这就是贺既明。
一个名字本身就带着分量和寒意的男人。
李乐由的心跳,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
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奇异的、被攫住的震撼。
她像是站在旷野上,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一座孤绝冷峻的雪山,明知危险,却无法移开视线。
他周身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场,与他英俊得近乎凌厉的容颜形成一种致命的矛盾感,强烈地冲击着她单纯的世界观。
“哥!”
贺新月清脆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寂静,她像只活泼的小鸟,从李乐由身边跑过去,亲昵地挽住贺既明的胳膊。
贺既明那冰封般的表情,在看向堂妹时,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松动,但也仅仅是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贺新月拉着他走过来,兴奋地介绍:“哥,这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李乐由!
乐由,这是我哥贺既明。”
李乐由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她努力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伸出手,声音清脆:“贺先生,你好,我是李乐由。”
贺既明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那目光很沉,很静,带着审视的意味,像冰冷的探照灯,似乎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透彻。
李乐由感觉自己在他面前无所遁形,指尖微微蜷缩,但笑容依旧努力维持着,像一朵在寒风中倔强绽放的小花。
时间仿佛凝滞了几秒。
就在李乐由觉得手都要举酸了的时候,贺既明才极轻微地点了下头,伸出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与她虚虚一握。
他的指尖冰凉,如同他的人一样,触感一掠而过,快得让她来不及感受更多。
“嗯。”
一个单音节从他薄唇中逸出,低沉,冷淡,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完成一个必要的社交程序。
然后,他的目光便移开了,转向李承安夫妇,开始寒暄。
那瞬间的接触,短暂得像一片雪花落在掌心,转瞬即逝,只留下一点微凉的痕迹。
但李乐由的心湖,却被这片“雪花”激起了涟漪。
她看着他在人群中游刃有余却又疏离冷漠的侧影,看着那些在他面前不自觉矮了一截、赔着小心笑容的人,心里那份奇异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像藤蔓一样悄然滋生。
晚宴的后半程,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那个黑色的身影。
她看到他与人交谈时,眼神锐利如鹰隼,言语简洁却首击要害,轻易就能掌控谈话的节奏和方向。
她看到他独自站在露台边,指尖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烟,烟雾缭绕中,侧脸线条冷硬孤绝,仿佛与身后的繁华喧嚣格格不入,遗世独立。
那一刻,李乐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他很孤独。
这个认知像一颗种子,猝不及防地落入她温暖的心田,在谁也没察觉的时候,悄悄扎下了根。
从那以后,贺既明的身影,就像一道无法驱散的烙印,留在了李乐由的心上。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关注关于他的一切。
从财经新闻上看到他翻云覆雨的商业手段,从贺新月偶尔的抱怨中听到他对工作的严苛和不近人情,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他“活阎王”称号的由来——冷酷无情,手段狠戾,任何阻碍他或背叛他的人,下场都极其惨淡。
这些信息,像一层层冰霜,覆盖在贺既明这个名字之上,将他塑造成一个可怖的、非人的存在。
可李乐由心里那个“他很孤独”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她无法将那个在露台上独自抽烟的孤寂侧影,与传闻中冷酷无情的“阎王”完全重叠。
她的喜欢,来得毫无道理,却又固执得惊人。
像一株在绝壁石缝中挣扎着探出头的小草,明知环境恶劣,却偏要迎着风雪生长。
她会借着找贺新月的名义,频繁地出现在贺家老宅附近,期望着一次“偶遇”。
有时真的能远远看到他,或者他的车。
那辆线条冷硬的黑色轿车,如同他本人一样沉默而迅捷地驶过,车窗紧闭,隔绝了所有窥探。
她只能看着车尾灯消失在拐角,心头涌起一丝淡淡的失落和更多的、难以言喻的悸动。
一次贺氏旗下的高端画廊开幕酒会,李乐由跟着贺新月去凑热闹。
她穿着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像春日里最鲜亮的一抹色彩,在衣香鬓影中依然引人注目。
她端着一杯果汁,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终于,她看到了他。
贺既明正被几位西装革履、一看就是重量级人物的中年男人围着。
他站在中心,身姿挺拔,微微侧着头,听着其中一人的发言,表情是一贯的淡漠。
周围的人都带着恭敬甚至讨好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应对着。
就在这时,一个服务生端着满盘的香槟杯匆匆经过,不知被谁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晃,几杯香槟眼看就要朝着贺既明那身价值不菲的西装泼去!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电光火石间,李乐由想也没想,几乎是本能地冲了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贺既明的侧后方!
预想中的冰凉液体没有泼到贺既明身上,却有几滴溅在了李乐由的手臂和裙摆上,留下深色的湿痕。
服务生吓得脸色惨白,连声道歉。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突兀的一幕上。
贺既明缓缓转过身。
他先是看了一眼惊魂未定、连连鞠躬的服务生,眼神冰冷得让对方几乎要跪下去。
然后,他的目光才落到挡在他身前的李乐由身上。
他的视线在她手臂和裙摆的湿痕上停留了一瞬,墨黑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波动了一下,快得像流星划过夜空。
那眼神很复杂,带着一丝审视,一丝意外,或许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讶异?
“你……”李乐由刚想开口说“没事”,就被他打断了。
“处理掉。”
贺既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是对着旁边赶来的助理说的。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服务生身上多停留一秒,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助理立刻会意,迅速将几乎要瘫软的服务生带离现场。
贺既明这才重新看向李乐由。
他向前迈了一步,距离拉近,李乐由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混合着淡淡烟草的气息,带着一种冰冷的压迫感。
“受伤了?”
他问,声音依旧是冷的,听不出情绪,但目光却落在她溅湿的手臂上。
“没有没有!
只是溅到一点!”
李乐由连忙摇头,脸上因为刚才的冲动和此刻的近距离而泛起红晕,像涂了上好的胭脂。
她努力扬起一个笑容,试图驱散这有些凝滞的气氛,“衣服湿了一点而己,不要紧的!”
贺既明沉默地看着她。
女孩的笑容明亮得有些晃眼,带着一种不知世事的莽撞和真诚。
她琥珀色的眼眸清澈见底,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略显冷硬的身影。
眼底有一丝未退的紧张和纯粹的……关心?
他见过太多人对他谄媚的笑,恐惧的笑,算计的笑,却很少见到这样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甚至带着点傻气的笑容,只因为她替他挡了几滴酒?
“嗯。”
他又是一个单音节。
然后,就在李乐由以为他要走开时,他却对旁边的助理低声吩咐了一句:“拿条干净的披肩来。”
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惯常的命令式口吻。
助理很快拿来一条质地柔软、颜色素雅的羊绒披肩。
贺既明没有接,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李乐由的方向。
助理立刻会意,恭敬地将披肩递给李乐由:“李小姐,请用。”
李乐由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谢接过。
柔软的羊绒触感温暖,带着淡淡的洁净气息。
贺既明没再说什么,甚至没再看她一眼,转身继续与那些等待多时的商业伙伴交谈,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
但李乐由握着那条柔软的披肩,看着他挺拔冷峻的背影,心跳却如擂鼓。
刚才他靠近时带来的压迫感,他落在她身上那短暂却复杂的目光,还有他最后那句低沉的吩咐……都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心里激荡起巨大的涟漪。
她忍不住想:他看到了,看到了她下意识冲过去的动作。
他没有斥责她的莽撞,甚至还让人给了她披肩……这是否意味着,他并非全然冷漠?
是否意味着,她那“他很孤独”的感觉,并非错觉?
这份微小的、近乎施舍般的“纵容”,在她眼里,被无限放大,成了支撑她继续偏爱的勇气。
贺新月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挽住她的胳膊,看着她还微微泛红的脸颊和手里的披肩,啧啧称奇:“我的天,乐由!
你胆子也太大了!
居然敢冲过去替我哥挡酒?
他没把你冻成冰棍啊?
还给了你披肩?”
她压低声音,“我哥可是有洁癖的!
最讨厌别人碰他的东西,更讨厌这种意外!
不过……他居然没发火?”
贺新月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李乐由只是抿着嘴笑,脸颊更红了,像熟透的苹果。
她没有解释,只是将那条柔软的披肩更紧地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个珍贵的秘密。
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雀跃:看,他并不是真的无动于衷。
他看到了她的好意,甚至……回应了那么一点点。
这一点点,对她来说,就是寒夜里窥见的一丝微光,足以让她飞蛾扑火。
“乐由,”贺新月看着她傻笑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漂亮的脸上满是困惑,“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啊?
我哥那个人……冷得像块万年玄冰,捂不热的。
你是没见过他处理那些乱七八糟事情时的样子,那眼神,啧,我看了都做噩梦。”
她凑近李乐由,压低声音,“真的,听我的,别喜欢他了。
你喜欢谁不好?
我哥那样的,太危险了,不适合你这种小太阳。”
李乐由咬着果汁杯里的吸管,歪着头,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她认真地想了想,眼神有些迷离,像是在回忆晚宴上那个孤寂的侧影,露台上缭绕的烟雾,以及刚才他靠近时带来的冰冷气息和那转瞬即逝的复杂目光。
半晌,她才绽开一个明媚依旧、却带着一丝固执的笑容,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天真与无畏:“不知道呀,新月。”
她晃了晃脑袋,长长的马尾辫划过一道活泼的弧线,“就是喜欢。”
喜欢他冷峻眉眼下的那份无人能懂的克制与隐忍;喜欢他一丝不苟的西装下包裹着的、如同出鞘利刃般的锋芒;喜欢他明明拥有俯瞰众生的权势与地位,却在面对她这份笨拙的、不合时宜的“好意”时,流露出的那一丝极淡、极轻、甚至可能只是她过度解读的……纵容。
哪怕那份纵容,微薄得像阳光下的露珠,转瞬即逝。
哪怕那份纵容,只是她一厢情愿投射在冰山上的幻影。
她就是喜欢了。
像花园里那些倔强的向日葵,认定了太阳的方向,便不管不顾地昂着头,追逐着那看似遥不可及的光与热。
这份喜欢,是她顺风顺水的人生里,第一次生出的一根反骨,带着孤勇的意味,明知前路是凛冬,却依旧固执地想要绽放。
她不知道这份偏爱会将她带向何方,此刻的她,只是怀抱着那条残留着他冰冷气息的羊绒披肩,感受着指尖下柔软的触感,心里充满了酸涩又甜蜜的、独属于少女的勇气。
阳光落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而她琥珀色的眼眸深处,清晰地映照着那座名为“贺既明”的、孤绝冷峻的冰山轮廓别墅前,贺既明放下车窗。
黑色轿车里,助理正汇报李氏集团的并购案。
"继续"他扯松领带,目光却黏在远处那个被大家围着转的鹅黄色身影上。
女孩突然仰头大笑,阳光在她睫毛上碎成钻石——太亮了,亮得他视网膜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