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里香火弥漫,檀香笼罩,心也被丝丝缕缕的烟压得阵痛。我跪在褪色的蒲团上,
木鱼的咚咚声单调地敲打着耳膜,像是要把人的魂魄敲散了,一点点融入这空寂里。
住持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低垂着,落在我的头顶,
又滑落在我身上这件过于宽大、还带着陌生浆洗气味的灰布袈裟上。
剃刀冰凉的锋刃贴在头皮上,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痴儿啊!” 老尼的声音像幽谷的风,
带着悲悯的叹息,“既已舍却三千烦恼丝,何苦还执着于那一缕尘缘?”剃刀悬停的寒意,
猛地刺穿我竭力维持的平静。坚硬的檀木关节死死纠缠着柔软青丝的景象,
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撞得我眼前发黑。袈裟粗糙的布料下,左胸偏上一点的位置,
那个早已结痂的旧疤,毫无征兆地灼痛起来,烫得钻心。那是她留下的印记,
用一截燃着的线香,狠狠烙下的。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块早已死去的皮肤,
牵扯出无边无际、带着焦糊血腥味的回忆,汹涌地淹没了眼前的景物。第一次见到明棠,
是在皇家书院那终年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尘埃气息的浩瀚书海深处。我,云岫,
一个靠着点微末手艺混口饭吃的孤女。身份低微如蝼蚁,是这书院里最不起眼的修书匠。
整日埋首于虫蛀霉烂的字句间,用浆糊和薄绢与时间争夺着那些故纸残章。
指尖永远沾着洗不净的墨渍和浆糊的粘腻。而她,是明珠,是云端上的人,
是圣上最宠爱的明棠公主。那日,她像一团骤然闯入黑暗的光。被几位嬷嬷和宫女簇拥着,
来寻一卷据说失传已久的古琴谱。她穿着一身天青色的宫装,衣料是上好的软烟罗,
行走间仿佛笼着一层薄雾,发间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却衬得她脖颈修长,眉目如画,
不似凡尘中人。阳光恰好从高窗斜斜打进来,落在她身上,连她鬓边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周身浮动着微尘的金光。我缩在角落高高的梯子上,正费力地修补着《水经注》的残页,
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晃得眯起了眼。她目光扫过一排排高耸的书架,
最终落在我沾满污渍的粗布衣袖和指尖凝固的浆糊上,秀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眼神里没有鄙夷,更像是一种对陌生粗糙事物的纯粹不解。她的目光掠过我的手,
最终落在我怀中那本残破的古籍上。“你手里那本,可是《广陵散》残篇?
”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像山涧敲击石头的泉水。她微微仰头看我,
阳光勾勒着她精致的下颌线。我慌乱地点头,笨拙地想要爬下梯子。一个不稳,手中刚调好,
用来修补的稀薄浆糊碗猛地倾斜。淡白色的粘稠液体,就那么不偏不倚,淋淋漓漓,
泼洒在她价值不菲的软烟罗宫装前襟上!时间仿佛凝固了,周围一片死寂。我僵在梯子上,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唰地褪尽,浑身冰凉。然而预想中公主大发雷霆的事情并未发生。
明棠公主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狼藉一片的衣襟,那上好的料子迅速晕开一大片难看的湿痕。
她抬起手,阻止了欲要冲上前的嬷嬷。然后抬起了头,
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看向胆战心惊的我,里面没有愤怒,
反而掠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无妨,旧衣罢了。”她的声音依旧平静,
甚至带着点安抚的意味。目光落在我满是浆糊和墨迹的手上,“倒是你,修补这古谱,
很费功夫吧?这浆糊,似乎比平常的稠了些?” 她竟与我讨论起了修补浆糊的浓稠度!
我呆若木鸡,只会机械地点头摇头。那日,她没有追究我的过失,反而屏退了左右,
只留一个贴身侍女,饶有兴致地坐在旁边,
看我如何一点点将那些破碎的、承载着千年古韵的纸张,
用薄如蝉翼的桑皮纸和特制的浆糊重新弥合。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笨拙地解释着修补的要诀,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却听得认真,
偶尔会问一句:“这虫蛀的孔洞,用这种颜色的补纸,岂不更显突兀?” 或是,
“此处墨迹漫漶,可能辨出原字?
”她的指尖偶尔会轻轻拂过那些修补好的、带着岁月痕迹的纸张,
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蝶翼。阳光穿过高高的窗棂,尘埃在她指尖跳跃。那一刻,
高高在上的公主和卑微的修书匠之间,似乎只剩下书页的窸窣和墨香。
她身上那股清冷的幽香混合着淡淡的书香,若有若无地飘来,
竟奇异地压过了我身上经年不散的浆糊味。我的心跳,在她靠近时,总会漏掉一拍。
那卷琴谱最终没有找到,但自那以后,明棠公主来书院的次数,却莫名地多了起来。
借口总是冠冕堂皇,查阅某本孤本,寻找失落的画作摹本,或是为太后寿辰准备贺礼,
需寻些古雅花样……而地点,
渐渐固定在了藏书楼最顶层西侧那个堆满残破书稿、罕有人至的角落。这里阳光充足,
却落满了经年的尘埃,空气里浮动着纸张缓慢腐朽的独特气息,
是我平日里修补古籍的“工坊”。嬷嬷和宫女们通常只被允许候在楼梯口。于是,
这布满尘埃的角落,成了只属于我们两人的方寸天地。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
她会好奇地摆弄我那些刻刀、锉子、制作精巧小机关用的铜丝和薄木片,
指尖沾上灰尘也毫不在意。我则小心翼翼地教她辨识不同朝代的纸张、墨色,
告诉她修补虫洞的技巧,甚至笨拙地展示如何用细铜丝做出能活动关节的小木偶。有一次,
她看着我用刻刀在小小的檀木块上雕琢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指尖轻轻划过我指腹上厚厚的茧和细小的刻痕,“你这双手,真是巧。” 她的指尖微凉,
触感却像带着细小的电流,让我握着刻刀的手猛地一颤,差点削到自己的手指。
“公……公主过誉了。” 我慌忙低头,耳根滚烫。“叫我明棠。” 她忽然说,声音很轻,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愕然抬头,撞进她深潭般的眼眸里,
清晰地倒映着我惊慌失措的脸。“这里没有公主。” 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放得更柔,
像羽毛拂过心尖,“只有明棠。”“明……明棠” 两个字在舌尖滚了滚,
带着生涩的甜意和巨大的惶恐吐了出来。那一刻,头顶天窗倾泻而下的光柱里,
尘埃的舞蹈都变得无比清晰,每一粒都闪烁着金色的微芒。
她脸上露出一个极浅、却极真实的笑容,宛如冰层下初绽的莲。心防,
就是在无数个这样尘埃飞舞的午后,在墨香与木头碎屑的气息里,
在指尖不经意的触碰和低声的交谈中,一点点被某种隐秘而汹涌的情愫蚀穿。
那个改变一切的午后,空气闷热得如同浸了油的棉布,没有一丝风。
我正埋头修复一幅破损严重的宋代花鸟小品,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滴在绢本上,
晕开一小团湿痕。明棠坐在我对面一摞旧书上,安静地翻阅着一本前朝笔记,
鬓边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书页许久未曾翻动。忽然,她放下书,
站起身,走到我身边。阴影笼罩下来,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清冽梅香。我下意识抬起头,
她的脸颊染着薄红,不知是热的还是别的缘故,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
此刻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浓烈得近乎痛苦的情绪。“云岫。” 她低唤我的名字,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怔怔地望着她,忘了呼吸。毫无预兆地,她俯下身,
温软的、带着梅子墨清冽气息的唇,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覆上了我的唇。
时间、空间、身份、礼法……所有坚固的壁垒,在双唇相接的刹那,轰然倒塌。
世界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心跳,唇齿间辗转的微凉与柔软,
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混合着墨香与梅子的气息。她的舌尖笨拙地探入,
带着生涩的试探和无尽的渴求,瞬间点燃了我血液里所有的火焰。我的手僵在半空,
沾着墨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最终颤抖着,轻轻抚上她纤细的腰肢,隔着薄薄的宫装衣料,
能感受到她身体的轻颤和惊人的热度。尘埃在炽热的光柱里疯狂舞动,
无声地见证着这惊心动魄的僭越。那是一个短暂却足以焚毁理智的吻。分开时,
我们都剧烈地喘息着,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仿佛刚刚犯下了滔天大罪。
巨大的惶恐和灭顶的甜蜜交织着,几乎将我撕裂。她急促地退开一步,背过身去,
肩膀微微耸动。空气凝固了,只剩下两人擂鼓般的心跳声在寂静的阁楼里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转过身,脸上那不正常的红晕尚未褪去,
眼中却已蒙上了一层更深的、化不开的阴霾。她走到窗边,
望着宫墙外被分割成方块的、灰蒙蒙的天空,声音轻得像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