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气,浓烈得化不开,像一滩黏稠的沼泽,死死糊在口鼻间。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似在吞刀子;每一次微弱的宫缩,都带出大股温热的液体,浸透身下冰冷的锦褥。苏晚躺在昏暗产房,意识在剧痛深渊边缘浮沉。
耳边,稳婆的惊呼变了调,丫鬟的啜泣压抑又绝望,交织成一片嗡鸣。 “用力啊!夫人!再使把劲儿!孩子……孩子卡住了!” 老稳婆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粗糙的手却似铁钳,用力按压苏晚高高隆起的腹部,那力道,几乎要将她本就残破不堪的身体碾碎。
痛!无边无际的痛!像有无数只手在撕扯五脏六腑,要将她活生生扯成两半。汗水流尽,虚脱感袭来,四肢百骸灌了铅,沉得抬不起一丝一毫。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想睁眼,视野却一片模糊,只有大片大片晕染开的暗红色块在晃动。
“保……保我的孩子……” 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微弱,每一个字都耗尽仅存生命力。这是她和谢景珩的孩子,是她在冰冷侯府里唯一的指望和慰藉,是她忍着恶心和屈辱,为家族、为这桩可笑冲喜婚姻付出的全部意义。
“夫人……” 老稳婆带着哭腔凑近,一股浓重血腥气扑面而来,压低声音,惊惶道,“这……这药……侯爷送来的参汤……味道不对……不像是保胎的……倒像是……像是……”
是什么?后面的话被耳鸣吞噬。苏晚心猛地一沉,沉入无底冰窟。药?谢景珩送来的药?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透过产房厚重雕花木门缝隙,钻进耳中,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濒死意识里。
“景珩哥哥,里面……怎么还没动静?都一天一夜了。” 是柳如烟!那个弱柳扶风、声音能掐出水的太傅嫡女,谢景珩心尖白月光!她怎会在这里?在产房外?!
紧接着,是苏晚曾以为是后半生倚靠的熟悉声音,此刻却带着陌生漠然与不耐。
“烟儿莫急,晦气地方,少沾为妙。左右不过一个时辰的事。稳婆说了,她胎位不正,又失血过多,神仙难救。” 谢景珩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轻松,像是在谈论无关紧要杂事,“等她咽气,正妻位置正好空出来。侯府主母位子,早该是你的。冲喜?呵,一个没落苏家硬塞过来的玩意儿,用完了,也该丢了。”
轰——!苏晚残存意识被这冰冷话语彻底炸碎!痛楚瞬间被灭顶恨意取代。她为家族牺牲,谨小慎微扮演冲喜新娘,为侯府殚精竭虑,甚至忍着恶心打理见不得光产业,到头来,自己在他眼里,竟是用完即弃的玩意儿!是占了他心上人位置的绊脚石!是被算计着榨干最后价值的工具!他甚至可能亲手给她下毒药!为了给柳如烟腾位置!
“嗬……嗬……” 她想嘶吼,想诅咒,想冲出去撕烂那对狗男女伪善脸皮。可喉咙只发出破风箱般嗬嗬声,血沫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涌出。一股巨大冰冷力道猛地攫住心脏,狠狠攥紧。
“灌下去!” 门外,谢景珩冰冷命令,斩钉截铁,“让她走得‘体面’些。处理干净。”
门被粗暴推开,一个粗壮婆子端着黑漆漆、气味刺鼻药汁闯进来,直接捏开苏晚下颌。
“不……!” 苏晚绝望瞪大眼,用尽全身力气挣扎,指甲在床沿刮出刺耳声,留下带血痕。那碗冰冷、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药汁,不容抗拒地灌进喉咙!苦涩、腥臭,带着灼烧感,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呃啊——!” 一声凄厉惨嚎从胸腔迸发!比生产更剧烈百倍的剧痛席卷而来!身体内部仿佛被无数把烧红利刃疯狂搅动、切割!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连同最后一点生命力,正在被毒药彻底摧毁、剥离!
视野陷入漆黑前,她看到灵魂诡异地漂浮起来,悬在产房上空。她 “看” 到自己躺在血泊中,像被抽干生气的破布娃娃,脸色青灰,双眼圆睁,死不瞑目。而门外,谢景珩正温柔替柳如烟拢披风,两人相携离去,背影刺眼冰冷。
“处理干净。” 谢景珩毫无温度的话,在虚无灵魂中反复回荡。
恨!滔天恨意如地狱业火,焚烧灵魂!
“嗬——!” 苏晚猛地从黏稠黑暗中弹坐起!胸口剧烈起伏,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胸腔!喉咙里还残留着被灌毒药的灼痛和腥甜,眼前似还晃动着刺目的血色和谢景珩冰冷侧脸。
冷汗浸透薄薄寝衣,冰冷地贴在背上,让她不受控制地打寒颤。
她大口喘气,视线因惊恐和喘息而模糊,只看到眼前晃动的是素净月白色鲛绡纱帐顶,鼻尖萦绕的,不再是血腥和药味,而是淡淡熟悉的苏合香。
她颤抖地抬起手,指尖冰凉却干净白皙,没有一丝血污。低头,见自己身上穿着柔软杏子黄寝衣,身下是铺着细软锦褥的雕花拔步床。
这是…… 她的闺房?苏家,她未出阁时的闺房?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荒谬感瞬间攫住她。她猛地掀开被子,赤着脚跳下冰冷地面,踉跄着扑到梳妆台前那面打磨光滑的铜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一张属于少女的脸。大约十五六岁年纪,肌肤莹润,带着健康粉色,此刻因惊悸而苍白,却充满蓬勃朝气。眉眼如画,清澈眼底带着惊魂未定茫然,却有独属于这个年纪的鲜活与纯净。
是她!是十六岁的苏晚!那个还没被家族推入火坑、没经历过噩梦婚姻、没被灌毒药惨死产床的苏晚!
她回来了?她苏晚…… 重生了?!
指尖颤抖着抚上冰凉光滑镜面,触碰到镜中少女温热真实的肌肤。狂喜混杂灭顶恨意的洪流,瞬间冲垮理智!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铁锈般血腥味,才抑制住尖叫冲动。
谢景珩!柳如烟!还有那些将她当棋子、推她入深渊的所谓 “家人”!
她回来了!带着前世被背叛、被利用、被虐杀至死的滔天血债和刻骨恨意,回来了!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葱绿比甲的小丫鬟端着铜盆走了进来,是贴身丫鬟碧桃。见苏晚赤脚站在地上,对着镜子神情恍惚,碧桃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水盆,拿起一件外衫快步走过来。
“小姐!您怎么起来了?还光着脚!地上凉,仔细冻着!” 碧桃声音清脆,带着关切,一边麻利地将外衫披在苏晚肩上,一边絮叨,“您昨儿接了侯府婚书,高兴得晚了些,夫人吩咐让您多歇会儿呢。”
婚书?侯府?
这两个词如淬毒冰针,狠狠刺入苏晚刚重获新生的心脏!所有狂喜瞬间冻结,只剩下冰冷、焚毁一切的恨意!
她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炬射向碧桃,那眼神里冰冷杀意和凛冽恨意,吓得碧桃浑身一哆嗦,后面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端盆的手都僵住。
“小…… 小姐?” 碧桃声音发颤,从未见过小姐如此可怕眼神,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苏晚强行压下翻腾恨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深寒潭,只有眼尾微微泛红。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碧桃,现在是什么时辰?什么日子?”
碧桃被刚才眼神吓得不轻,低下头,小心翼翼回答:“回小姐,刚过卯时三刻。今儿是…… 是嘉和十七年,三月初九。”
嘉和十七年,三月初九!
苏晚的心脏似被无形大手狠狠攥住!这个日子,她死也不会忘记!
今天!靖远侯府老侯爷病入膏肓,侯府信了 “冲喜” 一说,火速向京城适龄官宦人家递帖子、暗中相看。而她那利欲熏心的父亲苏弘盛,为攀附权势、挽救没落苏家,毫不犹豫地把她推出去!傍晚,侯府官媒就会登门,送上纳采礼,正式议定这桩荒唐冲喜婚事!
前世的她,懦弱顺从,在父亲威压和家族 “大义” 裹挟下,含泪接下婚书,从此坠入无间地狱,最终落得被夫君灌毒药、一尸两命的凄惨下场!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刺痛让她保持清醒。她不能慌,不能乱。上天给了她重活机会,不是为了让她重蹈覆辙!
“侯府婚书呢?” 苏晚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碧桃心头发毛。
“在…… 在老爷书房收着呢……” 碧桃怯怯回答,又忍不住补充,带着天真羡慕,“小姐,那可是靖远侯府啊!世子爷谢景珩,京城贵女春闺梦里人,温润如玉,端方君子,您嫁过去就是世子夫人,将来就是侯夫人呢!真是天大福气……”
“福气?” 苏晚猛地打断,唇角勾起冰凉弧度,那笑容里无半分暖意,只有无尽嘲讽与恨毒。温润如玉?端方君子?呵,好一个披着人皮的豺狼!
碧桃被她反常反应和冰冷笑容吓住,呐呐不敢再言。
苏晚不再看她,目光扫过闺房,最终定格在梳妆台上。那里,安静躺着一张烫金大红帖子,不是婚书,而是侯府昨日送来纳采礼通知。帖子旁,是用金线装订的、刺目的聘礼单子。
那耀眼金色,在苏晚眼中,却像用她前世鲜血染就!
目光一寸寸扫过名贵字眼:赤金头面十二件、南海明珠一斛、蜀锦二十匹、紫檀木嵌螺钿家具一套…… 每一样都价值连城,每一样都像在无声宣告她苏晚即将被标价卖给侯府!前世,她也曾对这些有过少女忐忑和幻想,可如今,只觉恶心!无比恶心!
这份聘礼单,连同那尚未递到手中的婚书,就是套在她脖子上、将她拖向死亡的绞索!是谢景珩和柳如烟算计她的开始!是苏家将她作为祭品献给权贵的证明!
指尖抚过冰冷滑腻烫金封面,苏晚眼底恨意几乎凝成实质。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
不!绝不!
这一世,她苏晚,绝不再做任人摆布棋子!绝不再为任何人而活!那所谓侯府荣华、世子夫人之位、用血肉铺就的 “福气”,谁爱要谁去!
她要撕碎这虚伪婚约!要让谢景珩和柳如烟付出千百倍代价!要让将她推入火坑的人,亲眼看着他们赖以生存的一切,在脚下化为齑粉!
一个清晰疯狂念头,在心底疯狂燃烧,带着玉石俱焚般决绝。
缓缓抬起头,望向铜镜。镜中少女,脸色苍白,但那双曾清澈懵懂的眼眸深处,却燃起两簇幽暗冰冷火焰,那是历经地狱血海淬炼出的复仇者火焰。唇边,勾起一丝若有若无、冰冷彻骨弧度。
“碧桃。” 声音恢复平静,甚至带上奇异镇定,却让碧桃感觉更冷,“替我梳妆。用那套最鲜亮正红色衣裙。”
碧桃一愣,不解:“小姐?您不是向来喜欢素雅些吗?今日只是纳采礼,侯府官媒过府,不必如此郑重……”
“让你梳,你就梳。” 苏晚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目光盯着镜中燃烧眼睛,“今日,我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
看清楚什么?碧桃不敢问。只觉此刻小姐陌生可怕,周身散发着令人心悸气息,仿佛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在平静躯壳下酝酿、翻腾,随时准备破茧而出,焚毁一切!
碧桃战战兢兢拿起梳子,开始梳理苏晚如瀑青丝。苏晚目光穿过铜镜,死死钉在刺目聘礼单上。
谢景珩,柳如烟,苏家…… 你们欠我的血债,从今日开始,一笔一笔,连本带利讨回!
这冲喜 “福气”,我苏晚,送你们上路!
铜镜里,少女眼底最后一丝温软彻底湮灭,只剩下冰冷深渊。一场席卷所有人的风暴,在苏府闺阁悄然拉开序幕。而傍晚纳采礼,将成为她向腐朽世界宣战的第一个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