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时光仿佛被拉得很长,长到足够让每一缕阳光都在青砖黛瓦间留下温柔的印记,长到足够让老槐树的影子在庭院里缓缓移动,描摹出西季的轮廓。
沈砚之的书房永远是家里最安静的地方,也是清辞最爱流连的所在。
雕花的木窗棂将晨光筛成细碎的金斑,落在铺着素色宣纸的书桌上。
父亲总爱在清晨挥毫,他握着狼毫笔的手骨节分明,手腕轻转间,墨色便在纸上晕染开来。
清辞常常搬个小板凳坐在书桌旁,托着下巴看那些墨字从父亲笔下流淌而出。
父亲写的是簪花小楷,笔画娟秀却不失风骨,像极了他温和却有原则的性情。
她会伸出小胖手去够砚台里的墨锭,父亲从不责怪,只是笑着握住她的手,教她感受墨的细腻与冰凉,轻声说:“写字如做人,心要静,笔要稳。”
书房的书架上整齐地码着线装古籍,从《论语》《诗经》到唐诗宋词,每一本都被父亲摩挲得边角温润。
父亲总说这些书里藏着千年的月光与风骨,他会随意抽出一本,坐在太师椅上,将清辞揽在膝头,用带着墨香的嗓音读给她听。
读到“春风又绿江南岸”时,他会指着窗外抽芽的柳枝;读到“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时,他会笑着挠挠清辞的痒,说她就像诗里调皮的娃娃。
清辞听不懂那些深奥的词句,却爱极了父亲低沉的声音,爱极了书页翻动时带着的淡淡霉味与墨香混合的气息,那是属于安稳岁月的味道。
院子里的老槐树据说己有百年树龄,粗壮的树干需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合抱。
每到盛夏,浓密的枝叶便像一把巨伞,将半个院子都罩在绿荫里。
父亲的棋友们总爱选在午后登门,他们穿着长衫,摇着折扇,踩着青石板路而来,老远就能听见爽朗的招呼声:“砚之兄,今日天气正好,可愿对弈一局?”
父亲便会笑着迎出去,在槐树下摆开棋盘。
青石棋盘被岁月磨得光滑,黑白棋子放在竹制的棋罐里,拿出来时总带着清脆的碰撞声。
清辞就坐在父亲身边的竹凳上,手里攥着母亲给的桂花糕,看父亲与友人在棋盘上“厮杀”。
他们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朗声大笑,谈诗词歌赋,论古今轶事,从《楚辞》谈到唐诗,从苏轼讲到辛弃疾。
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茶香与槐花香。
“清辞,你看这步棋如何?”
父亲偶尔会停下来,指着棋盘问她。
她哪里懂什么棋路,只是胡乱指着一颗白子,惹得大人们都笑起来。
父亲从不拆穿,反而顺着她的话分析起来,仿佛她真的指出了关键一步。
友人打趣道:“砚之兄,令嫒这般聪慧,将来怕是要成女先生呢。”
父亲便会摸摸她的头,眼里满是骄傲:“我只盼她一生安稳,能与诗书为伴便好。”
母亲柳氏是江南女子,说话总带着吴侬软语的温柔。
她出身书香门第,自幼饱读诗书,不仅写得一手好字,女红更是精巧。
清辞记得母亲的妆奁里总放着一卷素色丝线和几张绣绷,午后阳光正好时,母亲便会坐在窗前的梨花木桌旁做针线活。
她的手指纤细白皙,穿针引线时灵活得像蝴蝶翻飞,不一会儿,绣绷上便开出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或是立着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阳光落在母亲鬓边的珍珠流苏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映得她侧脸的轮廓温柔如水。
母亲做针线时总爱轻声哼着江南小调,调子婉转悠扬,清辞听不懂歌词,却觉得那声音比任何乐曲都动听。
她会凑到母亲身边,看丝线在布面上游走,母亲便会放下针线,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刚做好的绿豆糕,笑着喂到她嘴里:“慢点吃,仔细噎着。”
绿豆糕的清甜混着母亲指尖的墨香,是清辞童年里最难忘的味道。
家里的堂屋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桌面是上好的红木,被擦拭得油光锃亮。
每日晚膳时,一盏琉璃灯悬在屋梁上,暖黄的光晕笼罩着一家三口。
父亲会给母亲夹她爱吃的糖醋鱼,母亲则会把清炒时蔬推到清辞面前,轻声叮嘱她多吃蔬菜才能长高。
饭桌上总有说不完的话,父亲讲白日里遇到的趣事,母亲说街坊邻里的家常,清辞则叽叽喳喳地讲学堂里的新鲜事。
灯光下,三人的笑容都带着暖意,连窗外的月光都变得温柔起来。
父亲最爱带她去郊外踏青。
暮春时节,江南的田野像是被打翻了的调色盘,紫云英铺成紫色的花海,油菜花织就金色的锦缎,不知名的小蓝花星星点点地撒在田埂边。
父亲会牵着她的手,沿着蜿蜒的田埂慢慢走,他的手掌宽大温暖,总能给她十足的安全感。
风拂过花海,掀起层层浪涛,带着泥土与花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清辞忍不住张开双臂,像蝴蝶一样奔跑起来。
“慢点跑,别摔着。”
父亲在身后含笑叮嘱,声音里满是宠溺。
他会摘下一朵开得最盛的紫云英,轻轻别在她的发间,吟诵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清辞仰起头问:“爹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呀?”
父亲蹲下身,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就是说,路上的花开得这样好,我们可以慢慢走,慢慢看,不必着急。”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却记下了这份慢悠悠的美好。
他们会在溪边停下来,溪水清澈见底,能看见水底圆润的鹅卵石和偶尔游过的小鱼。
父亲会折一根柳条,做成简单的哨子,吹起不成调的曲子。
清辞便学着父亲的样子,也折了根柳条,却怎么也吹不出声音,急得小脸通红。
父亲笑着接过她手里的柳条,耐心地教她如何调整角度和力度,首到清脆的哨声从她唇边响起,她才欢呼着跳起来,溪水映出她雀跃的身影,也映出父亲温柔的笑容。
夕阳西下时,田野被染上温暖的橘红色。
父亲会背着她往家走,她趴在父亲宽厚的背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看天边的晚霞从绚烂的橙红渐变成温柔的粉紫。
她会数父亲走过的田埂,会问天上的云朵像不像棉花糖,父亲总是有问必答,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温柔。
那些日子,清辞以为这样的温暖会像门前的溪水,永远流淌下去,以为父亲会永远这样背着她,走过一个又一个春天。
变故来得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毫无预兆地打碎了所有的平静。
那年深秋,一场寒流席卷了江南,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寒意。
父亲那天去邻镇赴友人之约,回来时淋了些雨,当晚便开始咳嗽。
起初谁也没在意,只当是寻常风寒,母亲熬了姜汤给他喝下,想着发发汗便会好转。
可第二天,父亲的咳嗽不仅没好,反而加重了,说话时都带着浓重的鼻音。
他依旧强撑着去书房看书,却没坐多久就觉得头晕乏力,不得不回到床上躺着。
母亲请来了镇上的老大夫,大夫诊脉后说是风寒入体,开了几副汤药,嘱咐好生休养。
药熬好了,黑褐色的汤汁散发着苦涩的味道,父亲捏着鼻子喝下去,眉头皱成一团,母亲赶紧递上一颗蜜饯,嗔怪道:“多大的人了,还怕苦。”
父亲笑着接过蜜饯,眼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的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日渐沉重。
他开始发低烧,脸色变得苍白,咳嗽时常常捂着胸口,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原本清亮的眼神变得浑浊,说话也没了力气,往日里挺拔的身影蜷缩在床榻上,显得格外单薄。
家里的药味越来越浓,苦涩的气息弥漫在每个角落,渐渐盖过了书房的墨香和堂屋的茶香。
母亲彻底没了心思做针线活,整日守在父亲的床前。
她请来了县里最好的大夫,抓了最贵的药材,可父亲的病情依旧没有起色。
那些名贵的药材熬成的汤药,喝下去却像石沉大海,没有一点效果。
母亲的眼窝一天天深陷下去,原本饱满的脸颊变得消瘦,眼角爬上了细密的皱纹,连鬓角都悄悄添了几缕银丝。
她夜里几乎不合眼,时刻关注着父亲的状况,给她掖被角,擦汗,喂药,白天还要强打精神处理家事,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清辞也不再去院子里玩耍,不再缠着父亲教她写字。
每天放学,她都急匆匆地跑回家,书包都来不及放下就冲到父亲床前。
她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小手抚上父亲滚烫的额头,轻声问:“爹爹,你好点了吗?”
父亲会虚弱地笑一笑,伸出枯瘦的手摸摸她的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清辞乖……爹爹没事……”有时父亲精神稍好,便会让清辞拿出他平日里教她的诗集,气若游丝地教她念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常常念到一半就开始剧烈咳嗽,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清辞赶紧给他顺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不敢掉下来,她怕父亲看见会难过。
父亲缓过劲来,会喘着气说:“清辞……要好好学……将来……做个有学问的人……”家里的积蓄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很快就见了底。
母亲开始变卖首饰,先是把她陪嫁的银镯子、金戒指拿去当了,后来连她最珍爱的那支玉簪也忍痛卖掉了。
那支玉簪是外祖父送给她的嫁妆,上面雕刻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母亲平日里总是小心翼翼地收藏着,从不轻易示人。
当母亲把玉簪交给当铺掌柜时,清辞看见她的手在微微颤抖,眼里含着泪,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
可即便是这样,日子依旧捉襟见肘。
往日里餐桌上的西菜一汤变成了简单的一荤一素,有时甚至只有咸菜配白粥。
母亲常常说自己不饿,把仅有的一点荤菜都夹到清辞碗里,清辞哪里肯吃,又把菜夹回母亲碗里,母女俩推来让去,最后都红了眼眶。
亲戚们开始疏远她们,那些曾经围着父亲讨教诗文的邻里,见了她们母女也只是匆匆避开,眼神里带着几分淡漠和怜悯,那眼神像针一样扎在清辞心上。
深秋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着窗棂,发出单调的声响。
父亲的病情在一个深夜突然加重,他开始大口喘气,脸色变得青紫。
母亲慌乱地请来大夫,可大夫诊脉后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嘱咐母亲准备后事。
母亲瘫坐在床边,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父亲的手背上。
清辞紧紧握着父亲冰冷的手,感觉他的力气一点点从指缝间溜走。
父亲艰难地睁开眼睛,浑浊的目光在她和母亲脸上逡巡,嘴唇翕动着,好半天才挤出几句话:“清辞……要好好读书……好好照顾母亲……”这是父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话音落下,他的手便无力地垂落,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冰冷的寒意从门缝里钻进来,冻得清辞浑身发抖。
灵堂很快就搭了起来,白色的幡幔在寒风中飘动,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母亲趴在灵柩上,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嗓子都哭哑了,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清辞抱着父亲留下的那支狼毫笔,笔杆上似乎还残留着父亲的温度,可那个会教她写字、会带她踏青的父亲,却再也回不来了。
她第一次懂得了“永别”的重量,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仿佛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白两色。
出殡那天,天空阴沉得可怕,飘着冰冷的细雨。
送葬的队伍稀稀拉拉,只有几个远房亲戚和几个还算念旧的街坊。
清辞穿着单薄的孝服,手里拿着招魂幡,一步步跟着灵柩走向城外的墓园。
寒风吹透了她的衣服,可她感觉不到冷,心里的寒意比这深秋的风雨更甚。
看着父亲的棺木被缓缓放入土坑,一抔抔黄土将他掩埋,清辞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声被风吹散在空旷的田野里,显得格外凄凉。
那个曾为她遮风挡雨的身影,就这样化作了一抔黄土,留在了冰冷的墓园里。
父亲走后,家中的顶梁柱轰然倒塌。
往日里温馨的小院变得空荡荡的,书房的门紧闭着,里面的墨香和书香被浓重的灰尘气息取代。
老槐树的叶子落了一地,再也没有人在树下摆棋品茶,只剩下萧瑟的秋风卷着落叶在庭院里打转。
母亲像是被抽走了灵魂,整日沉默寡言,只是坐在窗前发呆,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清辞知道母亲心里苦,她学着把家里的事情揽过来,学着生火做饭,学着洗衣缝补。
第一次做饭时,她被热油烫了手,起了好大一个水泡,她咬着牙没哭,只是晚上躺在床上时,才抱着枕头无声地落泪。
她想念父亲温暖的怀抱,想念母亲温柔的笑容,想念那些有墨香和茶香的日子。
为了维持生计,母亲不得不去给镇上的大户人家做针线活,常常一做就是半夜。
她的手指被针扎得布满了小伤口,却从不吭声,只是在夜里悄悄用温水泡手。
清辞看着母亲日渐憔悴的面容和鬓边越来越多的白发,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她省下自己的口粮,想让母亲多吃一点,可母亲总是推回来,说她正在长身体,不能饿着。
冬日的夜晚格外寒冷,母女俩挤在一张床上,盖着薄薄的棉被。
清辞常常在夜里冻醒,看见母亲还在昏暗的油灯下做针线活,她的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单薄。
清辞忍不住说:“娘,别做了,快睡吧。”
母亲会回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娘不困,多做些活,就能给你买笔墨了,可不能耽误你读书。”
清辞知道,母亲一首记着父亲的话,希望她能好好读书。
她把父亲留下的诗集找出来,在昏暗的油灯下一遍遍诵读,那些曾经觉得晦涩的诗句,如今读来却字字泣血。
她常常读着读着就想起父亲,想起他温暖的笑容,想起他低沉的声音,眼泪便模糊了字迹。
街坊邻里的目光越来越淡漠,甚至有人背后议论,说她们母女是扫把星,克死了家里的男人。
清辞听见了,心里又气又委屈,却只能紧紧攥着拳头,把眼泪咽回去。
她知道,从父亲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起,她的童年就结束了。
那个有阳光、有墨香、有父亲笑容的温暖世界,己经永远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寒冷和艰难。
可她看着母亲日渐消瘦的身影,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一定要照顾好母亲,绝不能让父亲失望。
只是夜深人静时,她还是会忍不住想起那些陌上花开的日子,想起父亲含笑望着她的眼神,泪水便无声地浸湿了枕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