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天色像被墨汁浸过的绸布,压得人透不过气。
我蹲在祠堂门槛上,看父亲把最后一只纸人放进竹篮。
纸人只有巴掌高,脸却画得分外仔细:两团胭脂,一张咧到耳根的嘴——像笑,也像哭。
“别盯着看。”
父亲用朱砂笔在纸人额头点了个猩红的痣,“那是给你爷爷引路的。”
他手一抖,朱砂痣顺着纸人的鼻梁滑下来,像一行血泪。
我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说的话:“引路的从来不是纸人,是血。”
夜里十点,送葬队出发。
按规矩,长孙执幡,走在最前。
我举着招魂幡,幡上写着爷爷的姓名与生卒,白布在风里猎猎作响,像一面投降的旗。
可爷爷的名字被写错了。
“秦守岁”写成了“秦守祟”。
我小声提醒父亲,他却说:“故意的。
名字写对了,他就找得回来。”
村道两旁插满白蜡,火苗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每经过一户人家,就有人把门闩得死紧,生怕爷爷顺路坐进去。
我跟在棺材后头,听见棺木里传出“笃笃”的声音,像指甲刮木头。
抬棺的八大汉脸色煞白,却没人敢停。
父亲走在最后,一边撒纸钱,一边低声念咒。
纸钱落在地上,不是“叮”的一声脆响,而是“噗”的一声闷响,像掉进烂泥。
我回头,看见每一张纸钱都洇出一小滩暗红。
祖坟在后山腰,山路十八弯,最后一弯叫“断魂崖”。
传说走到这里,人会听见自己死后的声音。
我听见的是爷爷在叫我小名——“阿弥”。
声音从棺材里、从山壁里、从自己的骨头缝里同时冒出来。
我想跑,脚却像被钉在原地。
父亲在后面推我一把:“继续走,别回头。”
可我还是回了头——棺材盖裂开一道缝。
一只青白的手伸出来,手腕上戴着一枚生锈的铜铃铛。
那是奶奶的遗物,可她死了二十年了。
坟坑早己挖好,长方形的黑洞,像一张等食的嘴。
棺材落坑时,铜铃忽然响了。
“叮——”声音不大,却震得在场所有人耳膜生疼。
八大汉手里的绳子同时断裂,棺材“咚”地侧翻,爷爷的尸体滚了出来。
他穿着寿衣,脸被黄纸盖着,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张青灰的脸。
嘴角上扬,像在笑。
更诡异的是,他的右手缺了小指——伤口新鲜,血珠凝固成黑色。
父亲扑上去,用身体盖住爷爷,回头冲我吼:“拿契书!”
我愣住:“什么契书?”
“供桌下面!
红布包着!”
我跌跌撞撞跑回祠堂,掀开供桌黄幔。
桌下果然有个红布包,三寸见方,沉甸甸的。
布包解开,里头是一张桑皮纸,对折,用血封口。
纸面泛黄,却透出一股新鲜的腥甜。
我展开,第一行字跃入眼帘——“立契人:秦守岁、秦明德、秦弥。”
三代,一个不落。
最下方是一枚齿痕,深深嵌进纸里,像一枚私章。
齿痕边缘还沾着一点碎肉。
我抱着契书跑回坟地,却看见父亲跪在坑边,手里拿着一把小刀。
他左手按在爷爷的额心,右手刀尖对准自己小指。
“阿弥,”他头也不回,“把契书扔下来。”
我照做了。
契书在空中展开,像只红蝙蝠,轻轻落在爷爷胸口。
父亲手起刀落,自己的小指齐根而断。
血喷在契书上,齿痕瞬间被填满,纸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小字,像活过来的蚂蚁。
爷爷的尸体突然坐起,黄纸滑落,露出一张陌生的脸——那不是我爷爷。
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眉眼和我有七分像,却比我更阴柔。
他睁开眼,瞳孔是竖的,像蛇。
少年开口,声音却是爷爷的:“第三代,终于齐了。”
父亲把断指按在少年眉心,断口处“滋啦”一声冒出一缕白烟。
少年皮肤迅速干瘪,像被抽干的水囊,最后只剩一张薄薄的人皮,裹着骨架。
人皮胸口处,契书变成了黑色,齿痕却鲜红欲滴。
父亲捧起人皮,像披外套一样穿在自己身上。
他的身形、面容、声音,一点点变成爷爷的模样。
最后,他转过头,对我笑了笑,露出缺了小指的右手。
“阿弥,”他说,“以后叫我爷爷。”
真正的爷爷不见了。
坟坑里只剩那枚铜铃铛,铃舌却断了,再也发不出声音。
父亲——不,现在该叫他“爷爷”——牵着我的手往山下走。
我回头,看见坟坑自己合拢了,土面平整,像从未被挖开过。
只有我知道,土里埋着两张人皮:一张爷爷的,一张父亲的。
而我,是第三张。
回到祠堂,供桌上的蜡烛全灭了。
我在门槛下捡到那个纸人,它额头上的朱砂痣不见了。
纸人背面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墨迹未干——“引路完毕,轮到你了。”
落款是一枚小小的齿痕,和我的牙印,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