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抱朴被惊醒,先闻到一股潮冷的土腥味,再听见瓦沟里的水哗哗泻下,像有人在屋顶上撒豆子。
他翻身点灯,火光一跳,照见供案上那张祖传的“契书”——第三页,也就是第三章,被风掀起,纸角卷曲,像要说话。
那页纸上没有字,只有一枚暗红色的泥印。
印文是一枚古篆“程”字,西周围着一圈回纹,像锁链。
程抱朴伸手去按,却被烫得一缩:纸是冷的,印却烫得像刚从炉膛里夹出。
他记得祖父临终的话:“契书三章,一章给活人,一章给死人,一章给还没生的人。
第三章一旦显字,就要在雨夜里把炉升起来,把印烤化,让血回到土里。”
祖父说完就死了,眼睛却没合上,一首盯着供案。
那天也下雨,雨脚把窗台打出一个个小窝,像无数张嘴。
程抱朴抱出那只祖传的铜炉——程家叫它“泥炉”,因为炉膛里要垫一层老墙土。
墙土是三百年前修坟时从墓穴里掏出的,带着棺钉锈、骨粉、朱砂,潮了会腥,干了会哭。
泥炉一生只能点一次火,火起时,祖坟里所有没烂尽的骨头都会发痒。
他把炉放在堂屋正中,填土、压炭、浇松脂。
火石一击,蓝火苗舔上炉口,“噗”地吐出一线青烟,烟里竟浮出一张极淡的人脸,像祖父,又像更早的祖先。
人脸动了动嘴唇,发出“咯吱”声——是牙齿在雨里长出来的声音。
铜炉渐红,纸上的泥印开始软化,像一块被晒化的蜡。
程抱朴用竹刀挑了挑,印文慢慢浮起,竟是一枚极小的钥匙。
钥匙下面,原本空白的纸面渗出字来,不是墨,是褐红色的,带着铁锈味:“壬寅闰六月,桥亭前墩,程氏第七世程维城,以左手小指换此地三尺。
癸卯春,吴氏盗葬,掘地得指,指犹暖,***‘还我’二字。
血字不灭,则程氏不绝。
若血字灭,则吴氏代兴。”
字到这里停住,炉膛里忽然“啪”地爆出一粒火星,落在契书上。
纸不燃,却渗出更多字,像有人从纸里往外挤:“今以抱朴之血,续写第三章:若程氏子孙忘指,则坟土自陷;若吴氏子孙掘坟,则血字入梦;若两姓皆绝,则契书化灰,桥亭前后墩为一潭,潭中立一碑,碑无字,唯雨夜有小儿歌曰:‘一指还一指,一坟还一坟。
’”程抱朴看完,只觉左手小指一阵剧痛,仿佛真被刀割。
低头看,指根处竟出现一道细红痕,血珠渗出,滴进炉里,“嗤”地化为一缕白烟。
白烟腾起,炉膛深处忽然传来“咚咚”声,像有人在坟里敲棺。
他想起祖父的另一句话:“第三章写完,契书就再也不是纸,而是一条路——从桥亭前墩到你脚底下,再从你脚底下到你儿子的梦里。”
雨更大了,瓦片开始走动,像一列列黑甲虫。
程抱朴把契书凑近炉火,纸却不燃,只慢慢变得透明,透明到可以看见纸背面——背面是桥亭前墩的夜色,坟头新土隆起,土里有半截小指,指节弯曲,像要勾住什么。
天快亮时,雨停了。
铜炉己冷,炉灰里躺着一枚小小的铜钥匙,钥匙齿上刻着“程”字。
程抱朴把它拾起,钥匙却忽然变软,像一条活泥鳅,“哧溜”钻进他的左手小指,和那条红痕合二为一。
自此,他的小指再无知觉,却能在雨夜里听见桥亭前墩的土在翻身,听见吴氏后人梦里磨牙的声音。
程抱朴后来活到八十七岁,死前把契书传给了最小的孙子。
契书只剩两张半——第一张是地界图,第二张是禁约,第三章己完全空白,只在右下角留一道极淡的血痕,像一枚未盖全的印。
孙子问他:“第三章呢?”
老人用那只无知觉的小指敲了敲桌面,道:“第三章在我身上。
等我埋下去,它就回坟里去了。”
说完,小指忽然渗出一滴血,落在孙子的手背上,冰凉,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