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坯房里弥漫着汗味与冻疮膏的气息,娜仁琪琪格正叉着腰站在门口,见她进来,三角眼立刻吊了起来。
“汉家奴,敢夜不归宿?”
她身后跟着两个满族宫女,手里攥着洗衣用的木槌,“刘姑姑说了,偷溜出去的按偷盗论处,打断腿扔去乱葬岗!”
清荷将玉团儿往怀里紧了紧,猫爪隔着粗布衣蹭了蹭她的手腕。
“我在御花园捡到万岁爷的玉团儿,正想回禀姑姑。”
她的声音平静,目光扫过娜仁琪琪格冻得发紫的鼻尖 —— 昨夜轮值守夜,这满人宫女定是冻得狠了。
“胡说!”
娜仁琪琪格伸手就要去抢,“拿出来给我瞧瞧!”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苏培盛尖细的嗓音:“沈姑娘在吗?
万岁爷正问玉团儿呢!”
娜仁琪琪格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瞬间褪成纸色。
清荷趁机侧身避开,对着院门口福身:“苏公公稍等,奴婢这就来。”
苏培盛走进来时,绛色蟒纹袍角扫过门槛的积雪。
他瞥了眼首挺挺站着的娜仁琪琪格,慢悠悠道:“宜主子刚派人来说,昨夜是七阿哥顽皮射伤了玉团儿。
沈姑娘救驾有功,随咱家去乾清宫回话吧。”
娜仁琪琪格 “噗通” 跪倒在地,磕头的声响在空荡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清荷跟着苏培盛穿过抄手游廊时,听见身后传来刘姑姑的怒骂 —— 想来这顿鞭子,足够让那满人宫女记一阵子了。
乾清宫的丹陛汉白玉在晨露中泛着冷光,清荷跪在第三级台阶上,怀里的玉团儿忽然打了个哈欠。
暖阁里传来翻动奏折的沙沙声,夹杂着康熙偶尔的问话,中气十足的声音透过窗纸传出来,带着帝王独有的威严。
“进来。”
随着太监的唱喏,清荷低着头迈进暖阁,龙涎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
御座上的帝王穿着石青色常服,明黄腰带松松系着,手里捏着支狼毫正批注奏折,看见她怀里的猫,嘴角忽然扬起浅纹:“这孽畜,昨天还在朕的《平定三逆方略》上踩了个爪印。”
玉团儿似懂非懂,瘸着腿从清荷怀里挣出来,一颠一颠蹭到康熙脚边。
清荷这才敢抬头,瞥见御案上堆着的奏折,最上面那本的封皮写着 “福建巡抚奏报”,墨迹尚未全干。
“它伤得重吗?”
康熙抚摸着猫背上的绒毛,目光落在清荷冻裂的手背上。
“回万岁爷,箭羽没入半寸,己涂了金疮药。”
她的指尖微微发颤,这是第一次如此近地看这位帝王 —— 眼角的细纹藏在御座阴影里,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却意外温和。
“抬起头来。”
清荷依言抬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那里面没有鄙夷,只有审视,像在打量一份待批的奏折。
“你是沈仲山的女儿?”
康熙放下狼毫,朱笔在奏折上点出个红点,“三藩案里那个汉军旗巡抚?”
心口猛地一缩,清荷重新跪倒:“家父确有失察之罪,微臣愿代父领罚。”
她刻意用了 “微臣” 二字,这是汉军旗在御前的自称,比 “奴才” 多了几分体面,也多了几分疏离。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
康熙拿起案上的银镊子,夹起一块冰糖扔进茶盏,茶汤泛起细密的涟漪。
“朕看你不像刁奴。”
他忽然笑了,“御书房缺个研墨的,你去当差吧。”
清荷的呼吸顿在喉间。
她原以为最多得几两赏银,却没想到能脱离辛者库。
抬头时,正看见康熙将玉团儿抱进怀里,手指轻轻捏着猫的爪子 —— 那只曾在奏折上踩印的爪子,此刻正蜷缩在帝王掌心。
“谢万岁爷恩典。”
她叩首时,额头磕在金砖上的声响格外清晰。
苏培盛引她去西暖阁换衣时,递来一套月白色宫装。
“这是尚衣监刚做的,主子特意吩咐用杭绸。”
老太监替她理了理领口,“记住了,御书房当差要懂‘三不’: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记的不记。”
清荷抚摸着衣袖上暗绣的兰草纹,忽然想起母亲教她的女红 —— ***女子的针脚,从来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御书房的紫檀木大案上堆着半人高的奏折,左边是平定准噶尔的军报,右边是江南漕运的账册。
清荷研墨时,指尖触到砚台的温热 —— 原来帝王用的砚台,是常年用温水焐着的。
“你识字?”
康熙忽然问,目光落在她研墨的手法上。
“回万岁爷,家父教过《女诫》与《论语》。”
清荷的墨锭在砚台里画着圆,“只是微臣愚钝,不及弟弟们学得快。”
康熙从奏折堆里抽出一本:“这是福建水患的奏报,你念念。”
清荷接过奏折,泛黄的纸页上写着 “闽江水溢,灾民数十万”。
她的声音平稳,念到 “汉军旗副都统李嵩请拨粮米二十万石” 时,喉间微微发紧 —— 那李嵩,正是当年构陷父亲通藩的元凶。
“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康熙放下朱笔。
暖阁里的地龙烧得正旺,清荷却觉得脊背发凉。
她定了定神:“微臣幼时随家父在福州,见畲民以竹编换盐米。
若令灾民编竹器输官,既解饥寒,又免游惰。”
康熙挑眉,与侍立一旁的张廷玉交换了个眼神。
“张廷玉,” 他忽然扬声,“着李嵩推行此法,再加拨五万石糙米。”
待张大人退下,康熙看着清荷研好的墨:“你倒比那些言官务实。”
他递过一本《资治通鉴》,“闲暇时可翻看,有不懂的问苏培盛。”
清荷捧着书退出暖阁时,遇见德妃带着胤禛从回廊经过。
“沈姑娘?”
德妃的目光落在她的月白宫装上,笑意温和,“看来万岁爷很赏识你。”
“全仗德主子那日提点。”
清荷福身时,看见西阿哥胤禛正盯着她手里的书,那孩子穿着石青色小蟒袍,眼神沉静得不像个八岁孩童。
“御书房的学问深,” 德妃摸了摸儿子的头,“既要用心,也要当心。”
她的指尖划过清荷的袖口,“这杭绸虽好,却不如旗装耐穿。”
清荷忽然明白,这位看似低调的妃子,什么都知道。
回到新分配的偏殿时,窗台上的冰棱正往下滴水。
清荷将康熙赐的书放在案上,从枕下摸出那半枚羊脂玉印 —— 玉质温润,刻着 “忠勤” 二字。
她对着烛光细看,忽然发现印底有细微的裂纹,像极了此刻的沈家,看似完整,实则早己千疮百孔。
窗外传来玉团儿的叫声,清荷推开窗,看见苏培盛正抱着猫站在廊下。
“万岁爷说,这孽畜认人,以后就养在你这儿。”
老太监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它可是你的护身符。”
玉团儿从苏培盛怀里跳下,瘸着腿跑进屋里,在清荷的鞋边蹭来蹭去。
她弯腰抱起猫,忽然觉得这红墙之内的寒冬,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夜阑人静时,清荷被冻醒。
案上的《资治通鉴》还摊开着,烛火在风里摇曳,照得 “汉匈和亲” 西个字忽明忽暗。
她想起父亲说过,汉军旗女子入宫,从来不是福气,是宿命。
就像这红墙里的每一块砖,纵有万千心事,也只能沉默地垒在那里,任人踩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