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的霉味黏在舌尖,他塞给我半块化掉的糖。黑暗中他总替我掖被角,
指节轻浅地蹭过我的脖子。…………1 守望放学铃声是冲锋号,
我把最后一页笔记塞进书包,像逃兵一样冲出教室。热浪混着尘土扑面而来,
城市的傍晚黏稠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我抄近路,穿过几条散发着馊水和油烟味的小巷,
目的地是那片永远在轰鸣的钢铁森林——我哥林默在的工地。
远远就能听见混凝土搅拌机像头疲惫的巨兽在低吼,金属切割的声音尖利地划破空气。
我踮着脚尖,熟练地绕开地上的水坑和散落的钢筋,在一堆码放整齐的空心砖旁停下。
那里是我的专属座位,视野最好,能一眼望见那个在脚手架上忙碌的,
被汗水和灰尘包裹得只剩一个轮廓的身影。那就是我哥,林默。
他正和另一个工友合力抬着一根粗重的钢梁,脊背弯成一张拉满的弓,短袖T恤湿透了,
紧紧贴在贲起的肌肉上。阳光把他的汗珠照得像碎钻,可我知道那下面全是伤痕和疲惫。
我没喊他,他听不见,就算听见也分不出心。我从书包里抽出作业本,压在一块砖头上,
开始和那些扭曲的代数公式搏斗。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和远处电焊的滋啦声混在一起,
成了这片工地上最不协调的交响乐。我写一道题,就抬头看一眼,看他是不是还在那个位置,
看他有没有喝水,看那张弓有没有稍微松懈一点。风里传来旁边小饭馆爆炒的香味,
是孜然羊肉,霸道又蛮横地钻进鼻子里。我的肚子叫了一声,很轻,但自己听得清清楚楚。
我又想起去年冬天,我们俩蜷在被窝里,哥用他那双长满厚茧的手捂着我的脚,
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想吃烤红薯,要流出蜜糖的那种。他就笑,说等发了工钱,
给我买一麻袋,让我吃到不想吃为止。后来他真的买了一麻袋,我们吃了整整一个星期。
到最后,我看见红薯就想吐,他却把最后一块烤得焦黑的皮都啃得干干净净,说不能浪费。
“嘿,小妹妹,又来等哥哥啊?”一个路过的工头大叔朝我喊,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我点点头,对他笑了一下。“你哥可是好样的,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大叔竖起大拇指,
然后扛着工具走远了。我心里有点酸,又有点骄傲。我把头埋得更低,假装专心致志地算题,
可眼前的数字全都变成了林默的脸。一张布满灰尘,被太阳晒得黝黑,
笑起来却能点亮我们那个小出租屋的脸。夕阳把天边染成一片橘红,工地的轰鸣声渐渐平息。
收工了。我哥像卸下千斤重担一样,从脚手架上慢慢爬下来,他先是捶了捶后腰,
然后才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找到了我。他冲我挥了挥手,咧开嘴笑,
牙齿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特别白。我也站起来,拍掉裤子上的灰,朝他跑过去。我没说话,
只是伸手,我说书包重,背不动了。他什么也没问,自然地接过我的书包甩到肩上,
另一只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把一手灰都蹭在了我头上。“走,回家。”他的声音沙哑,
像被砂纸磨过。我跟在他身后,踩着他长长的影子,我说哥,我饿了。他说,知道了。
我们住的巷子像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两边的楼房挤得密不透风,
把天空切割成一条窄窄的蓝。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像撕裂的伤口。
头顶是蜘蛛网一样纠缠的电线,偶尔有水滴从不知名的管道上落下,砸在地上,
溅开一小朵湿痕。哥用那把磨得发亮的钥匙打开了门,吱呀一声,像是这栋老楼疲惫的叹息。
门一关上,外面世界的喧嚣就被隔绝了,只剩下我们自己的小世界。
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旧木头和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我闻了三年的家的味道。屋子很小,
一眼就能望到底。两张木板床,一大一小,占了一小半空间,
另一边用一块褪色的花布帘子隔开,就是厨房。哥把我的书包放在床脚,没说一句话,
就转身走向了帘子后面。他甚至没顾得上擦一把脸上的灰,
只是在那个生了锈的水龙头下用力冲了冲手,水流很细,像老头的眼泪。
我坐在唯一的一张方桌前,桌腿有一条是瘸的,垫着几本旧杂志才勉强站稳。摊开作业本,
却一个字也写不进去。我的目光穿过布帘的缝隙,追随着他的身影。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从那扇小小的、蒙着油污的窗户里挤进来,正好打在他身上,
给他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窗边的矿泉水瓶里散漫地插着几根狗尾巴草,毛发枯黄。
他正弯着腰,在案板上切着什么,背影像一座沉默的山。刀落下的声音很有节奏,笃,笃,
笃,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上。很快,锅里传来“刺啦”一声,是油热了,
紧接着一股蒜香味就钻了出来,霸道地驱散了屋里原本的潮湿气味。
这是我们拮据生活里最奢侈的香水。我看着他的背影,
看着那件被汗水和岁月洗得发白的T恤,看着他因为长久劳累而微微佝偻的脊梁,
突然就想说点什么。“哥”我喊了一声。“嗯?”他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里应了一声,
手里的锅铲还在翻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我跟你保证,这次期末考试,
我肯定不排倒数了。”我盯着作业本上空白的方格,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说得很用力。
锅铲翻炒的声音停顿了。只有一秒,短到几乎无法察觉。然后,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比刚才更响亮了一些。“知道了”他的声音隔着油烟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
“把桌子收拾一下,马上开饭。”我低下头,用手指描摹着桌子上的一道道划痕。
那是我小时候不懂事,用小刀刻上去的。我知道,他听进去了。我们之间不需要太多言语,
一个停顿,一声应答,就足够了。就像这间破旧的小屋,虽然凄凉,但只要我们两个都在,
它就永远是暖的。2 隐痛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工地上沉重的钢筋水泥,
而是一袋五十斤重的大米。那天,哥哥把米扛上三楼,放在厨房角落时,我只听到一声闷响,
然后是他压抑不住的、短促的抽气声。我从桌前探出头,看见他扶着墙,
整个人像一只被折断的虾米。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顺着他满是灰尘的脸颊往下淌,
冲出两道干净的沟壑。“哥?”“没事。”他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老毛病,
歇会儿就好。”可那不是“歇会儿就好”。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法像以前那样挺直腰板了。
他走路的姿势变得很慢,很小心,像个揣着易碎玻璃品的老头。晚上睡觉翻身时,
我会听到他极力忍耐的吸气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像针一样扎着我的耳朵。“去医院吧。
”我说。“浪费那钱干嘛。”他总是摆摆手,一脸的不在乎。“就是扭了一下,
过两天自己就好了。”他嘴上说着没事,身体却很诚实。我撞见过他好几次,
偷偷在厨房里用热毛巾敷腰,那痛苦又隐忍的表情,看得我心揪着疼。
我从巷口的老药店买回最便宜的活络药酒。那股刺鼻的草药味很快就成了我们小屋的背景音。
每天放学回家,我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趴在床上,撩起他那件永远也洗不干净的T恤。
他后腰上的皮肤,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但那片狰狞的、青紫色的瘀伤却触目惊心,
像一块打翻了的调色盘。我把琥珀色的药酒倒在手心,搓热了,然后用力地按在他的腰上,
一遍遍地打着圈揉搓。他的肌肉硬得像石头,我得用上全身的力气,
才能把那紧绷的筋络揉开一点点。“嘶……轻点儿……”他会咧着嘴倒吸凉气。“疼才有效。
”我板着脸,手上的力道却不敢再加重。药酒很快就见底了,他的腰却不见好。我知道,
这只是杯水车薪。去医院那笔钱,像一座大山,横在我们面前。于是,
一个念头在我心里生了根。我开始不吃午饭。学校食堂飘出的饭菜香是一种酷刑,
我只能灌下一肚子凉水,然后趴在桌子上装睡。我跟班里那些不爱写作业的同学说,
一份数学卷子五块,一篇作文十块,跑腿买东西一次两块。我的生意很好,
因为我写字又快又好。那些揉得皱巴巴的零钱,被我小心翼翼地抚平,
夹在我最厚的一本语文教辅书里,那里藏着我全部的希望。我以为我藏得很好。
直到那天门锁被钥匙拧开的声音,比平时重了三倍。每一声都像敲在我心口的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