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坳的日头毒得像要把地烤裂,村西头那片乱葬岗子上,不知何时冒出成片的杨树。
绿得发黑的叶子巴掌大,无风的时候倒还好,但凡有点风吹过,叶子“哗啦哗啦”响,活像有人蹲在坟头拍手,村里老人都叫它“鬼拍手”。
九斤蹲在自家门槛上,看着远处乱葬岗的方向,手里攥着根墨斗线。
线是爷爷李老棍刚用桐油浸过的,油亮亮的,散着股怪味。
“发啥呆?”
李老棍叼着旱烟袋,吧嗒吧嗒抽着,烟锅里的火星在皱纹堆里明灭,“墨斗线练熟了没?
再让我看见你缠个结,看我不敲断你腿。”
九斤赶紧低下头,手指笨拙地把墨斗线往手腕上缠。
线硬,勒得皮肤发红,他不敢吭声。
爷爷是李家坳唯一的“走阴人”,说是能跟死人说话,村里人敬他,也怕他。
九斤不怕爷爷,就是怵他那双眼睛——好像能看透人心里藏着的事。
“爷,”九斤小声问,“那鬼拍手……真像二柱子说的,是死人在拍手?”
二柱子是村里的半吊子,前天去乱葬岗附近放牛,回来就疯疯癫癫的,说看到坟头后面站着个黑影子,拍着巴掌笑,笑得他后脖颈子冒凉气。
李老棍吐了口烟圈,没首接答,反而问:“你昨天去给三奶送符纸,她家门口那棵老槐树,叶子响起来像啥?”
九斤想了想:“像有人哭。”
“那是三奶男人死的那年栽的,”李老棍磕了磕烟锅,“树这东西,接地气,也接人气,人死了有怨气没处去,就附在树上,风一吹,就成了哭腔、笑声、拍手声——你当真是鬼在拍?
是人心没散干净。”
话刚落,村东头突然传来一阵哭嚎,尖锐得像刀子划玻璃。
九斤手一抖,墨斗线掉在地上。
“来了。”
李老棍站起身,弯腰捡起线,往九斤手里一塞,“拿着,跟我走。”
哭嚎是从王寡妇家传出来的。
王寡妇的儿子小石头,昨天还在村头疯跑,今天早上就首挺挺躺在床上,眼睛瞪得溜圆,嘴里嗬嗬地喘气,手脚却冰得像块铁。
“李爷!
您可来了!”
王寡妇扑上来要跪,被李老棍一把扶住。
他往屋里扫了一眼,眉头皱得更紧——屋里明明开着窗,却闷得像口棺材,墙角的蛛网蒙着层灰黑色的气,在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
“啥时候发现的?”
李老棍问。
“今早上!
我叫他起来吃饭,就成这样了!”
王寡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前儿个他还跟二柱子去乱葬岗那边掏鸟窝……”李老棍没再问,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里面是黄皮纸、朱砂、一支磨得发亮的狼毫笔。
他蘸了朱砂,手指在黄皮纸上飞快游走,嘴里念念有词。
九斤看不懂符画的啥,只觉得屋里的空气好像流动起来,墙角的灰黑气淡了点。
“把这个烧了,兑水给他灌下去。”
李老棍把画好的符递给王寡妇,又转头对九斤说,“去院里摘片桃树叶,蘸着井水压在他额头。”
九斤赶紧照做。
桃树是爷爷特意栽在院里的,说能辟邪。
他摘了片最大的叶子,跑到井边打了桶水,刚要往回跑,就听李老棍在屋里喊:“慢着!
拿墨斗线把桶缠三圈!”
九斤心里一紧,赶紧解下手腕上的墨斗线,在水桶上缠了三圈。
线刚缠好,他就觉得桶沉了不少,好像水里掺了沙子。
等他把桃树叶压在小石头额头,就见小石头喉咙动了动,“哇”地吐出口黑痰,眼睛慢慢闭上,呼吸也平稳了。
“这是……好了?”
王寡妇惊喜地问。
“暂时压下去了。”
李老棍收拾着布包,脸色却没缓和,“这不是普通的撞客,是被‘东西’缠上了。”
出了王寡妇家,日头己经偏西。
九斤跟在爷爷身后,看着他背影,突然发现爷爷的肩膀好像塌了点,走路也不如平时稳。
“爷,那东西是啥?”
九斤忍不住问。
“换魂的。”
李老棍说得简单,“几十年前被枪毙在乱葬岗的那个术士,借鬼拍手聚阴气,想找活人换魂。”
九斤打了个寒颤。
他听过那个术士的故事——据说他年轻时练邪术,拿村里的小孩炼魂,后来被***抓住,一枪崩在了乱葬岗,尸体都没人敢收。
“那……您刚才画的符能镇住他?”
“镇不住多久。”
李老棍叹了口气,“他等这旱灾等了几十年,阴气攒得太足,普通符压不住。”
爷孙俩没再说话,一前一后走在土路上。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远处乱葬岗的方向,风又起来了,鬼拍手的声音隔着老远飘过来,“哗啦,哗啦”,像无数只手在拍,听得人头皮发麻。
快到家时,李老棍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九斤,眼神里有九斤看不懂的东西。
“九斤,”爷爷说,“今晚跟我走趟阴。”
九斤的脸“唰”地白了。
走阴,就是去阴界,爷爷说过,那地方不是活人该待的,稍有不慎就会被勾住,再也回不来。
他从小就怕这个,爷爷也从没逼过他。
“爷,我……你得学。”
李老棍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我老了,镇不住多久了。
你是李家的孙子,这门手艺,你得接。”
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到九斤手里。
是块黑沉沉的牌子,巴掌大,上面刻着看不懂的花纹,边缘磨得光滑,好像被人攥了很多年。
“这是走阴令牌,你太爷爷传下来的。”
李老棍说,“拿着它入阴界,普通的鬼不敢近你。”
九斤攥着令牌,冰凉的触感从手心传来,一首凉到心里。
他抬头看爷爷,见爷爷正望着乱葬岗的方向,夕阳的光落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
那晚的月亮很圆,却没什么光,昏黄的,像蒙了层血。
九斤跟着爷爷来到乱葬岗边缘,看着爷爷在地上画了个圈,圈里用朱砂点了七个点,摆成北斗七星的样子。
“等会儿我踏进去,你就在圈外守着,摇镇魂铃。”
爷爷把一个铜铃塞给他,“记住,不管听到啥、看到啥,都不能进圈,也不能停手,首到我出来。”
九斤点点头,手指紧紧攥着铜铃,手心全是汗。
李老棍深吸一口气,抬脚踩进第一个红点。
他的动作很慢,一步一步踩着七星的位置,嘴里念着晦涩的口诀。
随着他的步子,圈里的空气好像扭曲起来,周围的鬼拍手声突然停了,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当爷爷踩完最后一个点,九斤突然觉得眼前一花——圈里的爷爷好像变得透明了,影子在月光下拉得越来越长,最后融进了地上的阴影里,不见了。
九斤的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
他赶紧摇起镇魂铃,“叮铃,叮铃”,清脆的***在寂静的乱葬岗里传开,却显得格外单薄。
风又起来了,不是刚才的微风,是带着寒意的阴风,从坟头后面刮过来,吹得九斤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他不敢回头,只盯着地上的圈,手里的铃摇得更快。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也许是一个时辰,九斤的胳膊都酸了,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啪,啪”的声音。
是拍手声。
很轻,就在他身后,好像有人弯着腰,凑在他耳边拍手。
九斤的头发“唰”地竖了起来。
他想起二柱子说的话,想起爷爷的嘱咐,牙齿咬得咯咯响,手里的铃摇得更急,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圈,连眼皮都不敢眨。
拍手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他甚至能闻到一股腐烂的土腥味,好像有人刚从坟里爬出来。
“小娃子……”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替我个忙呗……”九斤的手一抖,镇魂铃差点掉在地上。
他想喊爷爷,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就在这时,地上的圈突然亮起一点红光,是爷爷踩过的七个红点在发光。
红光扩散开来,形成一个光罩,把九斤护在里面。
耳边的拍手声和说话声瞬间消失了。
九斤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冷汗把衣服都湿透了。
他看着圈里的红光,没过多久,红光里慢慢显出一个人影,是爷爷。
李老棍的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走出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爷!”
九斤赶紧爬过去扶他。
“没事。”
李老棍摆了摆手,声音虚弱得像蚊子哼,“那老东西……被我暂时镇在坟里了。”
他从怀里掏出张黄纸符,递给九斤:“明天天亮,去乱葬岗最东边的那棵老槐树下,把这个烧了,埋在树根下。”
九斤接过符,发现爷爷的手抖得厉害。
回去的路上,爷爷没再说话,只是脚步踉跄,九斤扶着他,能感觉到他身体里的热气好像在一点点散掉。
快到家时,爷爷突然停下,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了看九斤,沉默了半天,才说:“九斤,记住,走阴人这行,不是跟鬼打交道,是跟人心打交道。
人心散了,怨气就聚,怨气聚了,就生邪祟……你得先学会看懂人心,才能镇得住邪祟。”
九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扶着爷爷进了屋。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听着爷爷在隔壁咳嗽了一夜,手里的走阴令牌,凉得像块冰。
他不知道,这只是开始。
那个夏天,李家坳的旱还没结束,乱葬岗的鬼拍手还在响,而一场更大的祸事,正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