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仓房里的麦香
王桂兰推开窗,一股麦香混着泥土气涌进来,是建军昨天从仓房倒腾出来的新麦,摊在院里的竹席上晾着。
她转头看床,建军还在睡,眉头皱着,像是在做啥愁人的梦。
工装裤搭在床尾,裤脚沾着些城里的煤渣——化肥厂扩建,他跟着师傅在锅炉房盯了三宿,回来时眼窝都是青的。
灶房的水缸快见底了,桂兰拿起扁担和水桶往井台走。
雨后的土路软乎乎的,鞋跟陷进去半寸,留下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井台边积着水,映着她的影子,头发乱得像堆麦秸,眼角的细纹被雨水泡得更显了。
“桂兰,挑水呢?”
村东头的三奶奶挎着菜篮子经过,篮子里装着刚割的韭菜,绿油油的。
老太太的裹脚布在脚踝处堆成个疙瘩,走一步晃三晃,“建军回来了?”
“嗯,三奶奶。”
桂兰低下头,把水桶放进井里。
井绳“咯吱”响,像是在叹口气。
“回来就好,”三奶奶凑过来,压低声音,“昨儿个我去你大伯家串门,听见你大嫂跟人说,要让建业托关系,给建军在城里说个媳妇。”
桂兰的手猛地一松,水桶在井里晃了晃,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腿。
“大嫂……她就爱说笑。”
“说笑?”
三奶奶撇撇嘴,露出没牙的牙床,“你大嫂那心思,全村人都知道。
她生了西个娃,就盼着老李家的香火都从她那边续。
你这肚子不争气,她能不急?”
老太太用拐棍戳了戳井台,“我跟你说,女人这辈子,得有个娃攥在手里,不然腰杆子挺不首。”
桂兰没接话,使劲把水桶拽上来。
水晃荡着,泼了半桶,剩下的在桶里打着旋,像她乱成一团的心。
她知道三奶奶的话是实的,张翠花前儿个去公社,真托妇联的人给建军打听对象,还是个供销社的售货员,听说“***大能生养”——这话是二婶子偷偷告诉她的,说时还往她肚子上瞟了瞟。
挑着水往家走,路过大哥建业的砖窑厂,窑门冒着白气,几个工人正往窑里装砖坯。
建业站在窑顶的土坡上,叉着腰喊:“把那批青坯挪到东边,别让雨水泡了!”
声音洪亮得能传到二里外的公社。
桂兰赶紧低下头,加快脚步。
她怕建业看见她,又要问东问西——问建军厂里的事,问仓房的麦子够不够吃,末了总绕到“身子骨”上,话里话外都是“趁年轻赶紧生”。
院门关着,是建军醒了。
桂兰推开门,看见他正蹲在竹席边翻麦子,手掌在麦粒里搓着,扬起的麦糠在晨光里飘。
“这麦得晾透了再装仓,不然容易生虫。”
他抬头看她,眼里的红血丝还没褪,“锅里有我买的油条,在灶上温着呢。”
是城里供销社的油条,用油纸包着,还带着点油香。
桂兰心里暖了暖,又有点酸——建军每次回来,总想着给她带点城里的稀罕物,却不知道她更盼着他能说句软和话,哪怕就一句“别听大嫂瞎咧咧”。
“我去叫爹过来吃。”
桂兰把油条放进碗里,用笼布盖着。
老宅离这儿就隔个胡同,李守业这阵子总往仓房跑,说是要盘点今年的收成。
老宅的门虚掩着,桂兰推开门,看见李守业正蹲在仓房门口,手里拿着个算盘,噼啪打得响。
仓房门敞着,里面堆着半屋麦秸,新麦装在几个***袋里,鼓鼓囊囊的,像座小山。
“爹,吃早饭了。”
老人抬起头,算盘珠子停在“五”上。
“建军回来了?”
“嗯,刚醒。”
李守业放下算盘,往仓房里瞥了眼。
“你哥昨儿个来搬了两袋麦,说是砖窑厂的工人要换粮。
我瞅着秤,多给了五斤。”
他顿了顿,“你大嫂跟在后头,偷偷往她家粮囤里倒了一瓢。”
桂兰的脸热了热。
大嫂总这样,家里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只要能往自己屋里划拉的,从不空手。
前阵子她晒的干辣椒,挂在墙上好好的,转天就少了一半,后来在大嫂家的窗台上看见了。
“爹,别说了,”桂兰扶着老人起来,“建军带了油条,趁热吃。”
“不吃那玩意儿,”李守业摆摆手,“城里的东西,甜不拉几的,不如窝窝实在。”
他往仓房里走,“你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仓房里暗乎乎的,只有顶上的小窗透进点光,照在堆成小山的麻袋上。
空气里飘着麦香,还混着点陈麦的霉味。
李守业指着最里头的一个麻袋:“这里面是我攒的新麦,留着给你做陪嫁的。
当年你娘走得早,我也没给你啥像样的东西,就想着多攒点粮食,让你在李家不受屈。”
桂兰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她嫁过来那年,李守业把家里最好的三亩水浇地划给了建军,还偷偷塞给她一个布包,里面是二十块钱——那是老人做保长时攒下的私房钱,用红布包了三层。
“爹,我不委屈。”
“不委屈?”
李守业拿起个麦穗,在手里搓着,“你大嫂说的话,当我没听见?
她想让建军在城里再找一个,我就偏不让。
当年我当保长,最恨的就是忘本。
建军是从这土坷垃里走出去的,不能忘了家里还有个等他的媳妇。”
老人把麦粒撒在地上,“你放心,只要我还活着,就没人能把你从李家赶出去。”
桂兰的眼泪掉下来,砸在麻袋上,洇出个小湿点。
她想说话,喉咙却像被麦糠堵住,只能使劲点头。
从老宅回来,建军己经把麦子收进仓房了。
他正蹲在灶房门口,用布擦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
“爹说啥了?”
“没啥,”桂兰赶紧抹了把脸,“让你有空去看看他。”
建军“嗯”了一声,指着自行车后座:“我给你买了块花布,供销社新来的,说是上海货。”
是块蓝底碎花的的确良,叠得整整齐齐,用细麻绳捆着。
桂兰摸了摸,滑溜溜的,像没晒干的麦秸。
她知道这布不便宜,建军的工资一个月才三十七块五,这块布少说也得十块。
“瞎花钱。”
她嘴上嗔怪,心里却甜丝丝的,像喝了蜜水。
“给你做件褂子,”建军挠挠头,“城里的女人都穿这个,凉快。”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张翠花的大嗓门:“建军在家不?
你哥让你去砖窑厂帮忙,拉砖的拖拉机陷泥里了。”
建军站起身:“我这就去。”
“我也去。”
桂兰拿起墙角的铁锨。
“你在家歇着,”建军按住她的手,“刚下过雨,地里滑。”
张翠花己经进了院,听见这话,笑着说:“让桂兰去吧,多个人多份力。
再说了,让她学学怎么干活,别总在家闲着,懒人招病。”
桂兰的脸腾地红了。
她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洗衣做饭、侍弄庄稼,张翠花却总说她“闲着”,说到底,还是嫌她没生娃。
砖窑厂在村西的高地上,拖拉机陷在离窑口不远的泥坑里,车轮转得飞快,溅起的泥点把车身糊成了黄的。
建业正指挥着几个工人往车轮下垫麦秸,看见建军和桂兰,喊:“建军,你来得正好,搭把手推!”
张翠花抱着小孙子站在边上,嗑着瓜子指挥:“桂兰,你去那边抱麦秸,别站着不动!”
桂兰没吭声,往堆麦秸的地方走。
麦秸被雨水泡得沉甸甸的,她抱起来时,麦芒扎进胳膊,刺得生疼。
刚把麦秸塞到车轮下,拖拉机猛地一使劲,溅起的泥点劈头盖脸打过来,糊了她一脸。
“哎呀,这咋整的!”
张翠花笑得前仰后合,“桂兰,你这是跟泥菩萨似的,要显灵啊?”
工人们也跟着笑,桂兰的脸烧得像砖窑里的火。
她想躲开,脚下却一滑,整个人往泥坑里倒去。
“桂兰!”
建军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他的手劲大,拽得她胳膊生疼,却稳稳地把她拉了回来。
“没事吧?”
建军掏出兜里的粗布巾,往她脸上擦。
泥点混着汗,在她脸上画出几道黑印,像只花猫。
“没事。”
桂兰低下头,不敢看他。
“行了,别笑了!”
建业瞪了张翠花一眼,“赶紧推拖拉机!”
众人齐心协力,总算把拖拉机弄了出来。
建军的工装裤沾满了泥,桂兰的褂子也湿了大半,贴在身上,凉飕飕的。
“晌午去我家吃饭,”建业拍了拍建军的肩膀,“让你大嫂杀只鸡,给你补补。”
“不了哥,”建军看了看桂兰,“我下午就得回厂里,师傅还等着我交图纸。”
“那也得吃饭再走。”
建业不由分说,拉着建军往家走。
张翠花抱着孩子跟在后头,路过桂兰身边时,故意撞了她一下:“还愣着干啥?
回家换件衣裳,过来帮忙烧火。”
桂兰回了家,换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
坐在镜前梳头时,看见鬓角多了根白头发,她捏着拔下来,放在手心,像根细小的麦秸。
往大嫂家走的路上,碰见二婶子挎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只老母鸡,咯咯叫着。
“桂兰,去你大嫂家?”
“嗯,二婶子。”
“我给你大伯送只鸡,”二婶子凑近了,“昨儿个我托人从县城捎了包药,比上次的管用,晚上我给你送去。”
桂兰的心沉了沉。
她知道这药指的是啥,前阵子二婶子说的“老方子”,其实是用兔子血和益母草熬的,喝着腥得反胃。
可她没法拒绝,二婶子是真心为她好,村里也就这几个老人,还肯把她当自家人看。
大嫂家的院子里飘着鸡肉香。
张翠花正在灶房忙活,看见桂兰进来,指了指案板:“把那捆菠菜择了,根留着,能喂猪。”
桂兰拿起菠菜,坐在灶门口的小板凳上择。
锅里的鸡肉“咕嘟”响,油星溅在灶台上,凝成亮晶晶的小珠。
建业和建军坐在堂屋的桌边,说着厂里的事,时不时传来笑声。
“桂兰,火小了!”
张翠花在锅里翻了翻鸡肉,“使劲烧,让你男人吃顿热乎的。”
桂兰往灶膛里添了把麦秸,火星跳起来,映着她的脸。
她听见建军说:“哥,等我转正了,就申请把桂兰接过去。
厂里正在盖家属楼,有我的份。”
“接过去?”
建业的声音高了些,“她去了能干啥?
城里不比农村,出门买根葱都得花钱。
再说了,家里的地谁种?
爹年纪大了,总不能让他还下地。”
“我请假回来种。”
“请假?
你以为厂里是你家开的?”
建业嗤笑一声,“我跟你说,桂兰就该在农村待着,守着家,守着爹。
城里的日子,她过不惯。”
桂兰往灶膛里添麦秸的手停了停。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像是在替她哭。
吃饭时,张翠花把鸡腿都夹给了两个儿子,给建军碗里放了块鸡脯,给桂兰的,只有块鸡脖子,还带着点鸡毛。
“桂兰,多吃点,补补身子。”
她笑得眼睛眯成条缝,“争取明年给我添个大侄子。”
桂兰没胃口,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建军把自己碗里的鸡脯夹给她,低声说:“吃吧。”
建业看见了,放下筷子:“建军,不是哥说你,你就是太惯着她。
女人啊,不能太娇贵,不然咋生娃?”
建军的脸涨得通红:“哥,桂兰她……行了,吃饭。”
李守业突然开口,往桂兰碗里夹了块鸡肝,“多吃点,干活有力气。”
饭桌上一下子安静了,只有筷子碰碗的声音。
桂兰低着头,眼泪掉在碗里,和着米饭咽下去,有点咸,像井台边的雨水。
下午送建军去村口搭车时,天又阴了。
建军从包里掏出个纸包,塞给她:“这是师傅给的方子,治腰疼的,你总说干活累得慌。”
桂兰捏着纸包,厚厚的,是用钢笔写的,字迹工工整整。
“你在厂里照顾好自己。”
“嗯,”建军看着她,“别听大嫂瞎咧咧,等我回来。”
汽车来了,冒着黑烟停在路边。
建军上了车,从车窗探出头,朝她挥了挥手。
桂兰也挥了挥手,看着汽车越来越远,变成个小黑点,消失在路尽头。
风起来了,吹得路边的玉米叶“哗哗”响。
桂兰往回走,路过仓房时,看见李守业正蹲在门口,往麻袋里装麦。
老人的背更驼了,像座快要塌的麦秸垛。
“爹,我帮你。”
“不用,”李守业把麻袋口系上,“这是给你留的,藏在仓房最里头,别让你大嫂看见了。”
他拍了拍麻袋,“麦香能安神,闻着踏实。”
桂兰点点头,蹲在老人身边。
仓房里的麦香混着老人的旱烟味,像小时候娘抱着她睡时的味道,暖乎乎的,让人想哭。
远处传来雷声,像是要下雨了。
她知道,这日子还得往下过,就像仓房里的麦子,不管经多少风雨,总会有晒干入仓的那天。
只是她不知道,属于她的那一天,还要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