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价格闯关的风声
车窗外,黄土高坡渐渐被连绵的水田取代,空气里的燥热也混进了潮湿的水汽,黏糊糊地贴在人皮肤上。
苏然挤在车厢连接处,背靠着锈迹斑斑的铁皮,手里紧紧攥着帆布包。
包里的粮票和钱被他用塑料袋裹了三层,贴身藏在褂子内袋里,每动一下都要摸一摸,生怕被人偷了去。
车厢里像个巨大的蒸笼,汗味、脚臭味、方便面味混在一起,呛得人喘不过气。
座位底下塞满了行李,过道里挤满了人,连厕所门口都蹲着两个打盹的汉子。
苏然对面是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孩子哭闹不止,她只能一遍遍地给孩子喂水,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孩子泛黄的小褂子上。
“同志,借过借过。”
一个推着售货车的列车员挤过来,铁轮子碾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让一让啊!”
苏然往边上挪了挪,目光落在货车里的商品上。
玻璃瓶的橘子汽水卖五毛,精装的花生两元,这在1987年可不是个小数目,普通人舍不得买。
但他注意到,不少穿着的确良衬衫、提着皮箱的人掏钱时毫不含糊,听他们的口音,多半是去南方“闯世界”的个体户。
“哎,听说了吗?
年底要‘闯关’了。”
斜对面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压低声音,跟同伴嘀咕。
他穿着件白衬衫,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腕上的上海牌手表,看着像个干部。
“啥闯关?”
同伴问,是个背着蛇皮袋的壮汉,皮肤黝黑,手上布满老茧。
“价格闯关!”
戴眼镜的男人往西周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我在省计委的亲戚说的,上头要取消物价管制,以后买东西不用票了,随行就市。”
“不用票?
那价钱还不得上天?”
壮汉瞪大了眼睛,“我家那口子还让我带点布票回去呢,这要是没用了,不白瞎了?”
“所以才叫‘闯关’嘛。”
戴眼镜的男人呷了口自带的茶水,“风险大得很,搞不好就要出乱子。
但对咱们来说,说不定是个机会。”
苏然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心脏“咚咚”狂跳。
来了!
和他记忆里分毫不差!
1987年的“价格闯关”,是改革开放初期一次大胆的尝试,虽然过程中引发了全国性的抢购潮,物价短期内暴涨,但也彻底打破了计划经济的桎梏,为私营经济腾出了发展空间。
而对现在的他来说,这不是“风险”,是老天爷递到手里的金元宝。
他不动声色地往那边凑了凑,假装整理帆布包,听着两人继续聊天。
“啥机会?
物价涨了,钱更不经花了。”
壮汉挠挠头。
“你懂个啥。”
戴眼镜的男人嗤笑一声,“物价涨,说明东西值钱了。
你想想,要是现在囤点紧俏货,等年底价格一放开,是不是能赚一大笔?”
壮汉眼睛一亮:“你是说……倒腾东西?”
“嘘!
小声点!”
戴眼镜的男人赶紧按住他,“这事儿能随便说吗?
不过我可告诉你,我这次去广州,就是要弄点电子表、录音机回来,听说那边进价便宜得很。”
电子表、录音机……苏然在心里默念。
这两样东西在北方县城确实稀罕,尤其是带彩灯的电子表,几乎是年轻人的“身份象征”,供销社里偶尔到货,转眼就被抢空,价格能翻好几倍。
他悄悄打量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看着文质彬彬,没想到也打着投机的主意。
但这种人多半是“纸上谈兵”,未必真敢下手——1987年,“投机倒把”的帽子还没完全摘干净,真要大批量进货,不仅需要本钱,更需要胆量和渠道。
“师傅,您常去广州?”
苏然突然开口,递过去一支红梅烟。
他记得前世跑业务时学的规矩,递烟要双手,烟嘴朝着对方。
戴眼镜的男人愣了一下,接过烟夹在耳朵上,没点燃:“去过两回,算不上常去。
小兄弟你呢?
去广州干啥?”
“我叔在那边开了个小铺子,让我去帮忙看看货。”
苏然半真半假地说,这是他路上想好的说辞,既不会暴露真实目的,又能顺理成章地打听消息。
“哦?
做啥生意的?”
戴眼镜的男人来了兴趣。
“就是卖点布料、小百货啥的,小本生意。”
苏然故意说得含糊,“听您刚才说电子表赚钱,那东西好卖吗?”
“咋不好卖?”
男人来了精神,嗓门不自觉地提高,“我上次带回来二十块电子表,在县城供销社门口摆了个摊,三天就卖光了!
进价八块,卖二十五,你算算赚多少?”
周围几个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有惊讶,有羡慕,也有警惕。
苏然注意到,角落里一个穿着军大衣的男人眼神闪烁了一下,悄悄往这边挪了挪。
“这么能赚?”
苏然故作惊讶,心里却在飞快盘算。
八块进价,二十五卖出,利润率超过200%,比他预想的还要高。
但他也清楚,这行当水很深,广州批发市场鱼龙混杂,很容易拿到假货,而且运输、销售都有风险。
“那是当然。”
男人得意地扬了扬下巴,“不过得找对路子,不然拿不到好货。
我认识一个姓李的老板,在广州流花市场有摊位,专做北方生意,人靠谱。”
苏然赶紧追问:“流花市场?
具体在哪儿啊?
我到时候也想去看看。”
“就在广州火车站附近,好找得很。”
男人刚想说什么,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手里的茶杯“哐当”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对不起对不起!”
一个扛着大包的汉子连声道歉,慌慌张张地往前挤。
戴眼镜的男人骂了句脏话,弯腰去捡碎片,等他首起身来,发现苏然正盯着角落里那个穿军大衣的男人——那人刚才趁乱往他的皮箱边靠了靠,手里还攥着个刀片,见苏然看他,赶紧低下头,假装系鞋带。
“小心你的包。”
苏然低声提醒,指了指那个男人的背影。
戴眼镜的男人脸色一变,赶紧摸了摸自己的皮箱,拉链好好的,但搭扣处有一道新的划痕。
他吓出一身冷汗,感激地看了苏然一眼:“谢了小兄弟,要不是你……出门在外,多个心眼总是好的。”
苏然笑了笑,没再多说。
他前世在火车站见多了这种扒手,用刀片划开包偷东西是常事,只是没想到1987年就这么猖獗。
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下,上来一群人,车厢里更挤了。
那个穿军大衣的男人趁机挤到前面,下了车。
戴眼镜的男人这才松了口气,把皮箱抱在怀里,对苏然说:“小兄弟,我看你是个实在人,跟你交个底。
这电子表生意是赚钱,但风险也大,一是怕假货,二是怕被查。
你要是真想做,到了广州找我,我带你去见李老板,就说是老周介绍的。”
“那就多谢周师傅了。”
苏然赶紧道谢,心里暗暗记下“流花市场”和“李老板”这两个名字。
这可是现成的渠道,比他瞎闯强多了。
老周从包里掏出个笔记本,撕下一页,写下自己的地址和名字,递给苏然:“这是我在广州住的旅馆地址,你到了就去找我。”
苏然小心翼翼地把纸条叠好,放进内袋。
这时,他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才想起从早上到现在,只啃了半个馒头。
“饿了吧?”
老周从包里拿出个油纸包,打开是两个白面馒头,递给他一个,“拿着吃,出门在外,别亏着自己。”
苏然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啃。
馒头有点干,噎得他首瞪眼,旁边那个抱孩子的妇女递过来半瓶水:“喝点水吧,孩子爸刚买的。”
“谢谢大姐。”
苏然接过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才缓过来。
“你们都是去广州做生意的?”
妇女笑着问,“我男人在那边的玩具厂上班,我带着孩子去看他。”
“是啊,想出去闯闯。”
苏然笑着说,“大姐,那边玩具厂生意好吗?”
“好得很呢,听说订单都排到年底了。”
妇女脸上带着骄傲,“我男人说,厂里的玩具都是发往香港的,能赚外汇呢。”
苏然心里又是一动。
80年代末,珠三角的外向型加工企业己经开始崛起,玩具、服装、电子制品这些轻工业品大量出口,这也是未来几年的风口。
不过对现在的他来说,还是倒腾紧俏货更现实,本钱少,周转快。
火车一路向南,窗外的景色越来越绿,稻田变成了鱼塘,土坯房换成了青砖小楼。
车厢里的人们渐渐困倦,有人靠着行李打盹,有人低声哼着不成调的歌。
苏然却毫无睡意,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盘算着到了广州该怎么做:先找到老周,通过他联系李老板,看看电子表和录音机的价格;再去批发市场转转,对比一下行情;最重要的是,要尽快把粮票换成现金,那才是实实在在的本钱。
他摸了摸内袋里的粮票,那些泛黄的纸片仿佛有了温度。
他想起母亲把粮票交给自己时的眼神,想起父亲塞给他钱时硬邦邦的语气,还有张宇——出发前他去了趟张宇家,没见到人,他爸说张宇去邻县拉货了,苏然留了张纸条,说自己去广州了,让他回来就等自己的消息。
“张宇,等我回来,咱们一起干。”
苏然在心里默念。
前世张宇为了帮他,把自己的人生都搭进去了,这一世,他不仅要让自己富起来,还要带着兄弟一起,再也不能让他走歪路。
不知过了多久,火车广播里传来乘务员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广东口音:“各位旅客请注意,前方到站,广州站,请下车的旅客准备好行李……”广州到了!
苏然猛地站起来,由于蹲的时间太长,腿一麻差点摔倒。
他扶住旁边的栏杆,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仿佛己经弥漫着南方潮湿的、充满活力的气息。
老周也醒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小兄弟,到地方了。
记住,到了广州,嘴甜一点,眼尖一点,准没错。”
苏然点点头,跟着人群往前挤。
帆布包在他背上轻轻晃动,里面装着的不仅是粮票和钱,还有他的野心和梦想。
火车缓缓驶入站台,透过窗户,能看到站台上攒动的人头,听到此起彼伏的粤语吆喝声,还有远处传来的汽车鸣笛声。
这就是1987年的广州,一个充满机遇和挑战的城市,一个即将见证他崛起的地方。
苏然攥紧了拳头,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闯关,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