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褪黑素与咖啡因
引擎启动的轰鸣划破寂静,两道车灯劈开浓稠的夜色,他把车从空荡的街道驶向小区地下车库。
副驾上的手机还亮着,赵磊的未接来电像块烧红的烙铁,未读信息栏浮着一行字:“你查到底,只会害了自己。”
他没再看,拔钥匙时带倒了中控台上的打火机,“当啷”一声,在密闭的车厢里格外刺耳。
楼梯间的感应灯时明时暗,暖黄的光落在他磨出毛边的工装裤脚。
一步步爬上六楼,膝盖的旧伤隐隐作痛——那是三年前在脚手架上摔的,苏梅当时抱着冰袋给他敷了整夜。
门开时,屋里只有客厅一盏小灯亮着,昏黄的光圈里,苏梅蜷在沙发上,教案本摊在腿上,红笔还夹在指间,笔尖在“阅读理解答题技巧”那页洇出个浅红的点。
褪黑素瓶倒在茶几边缘,几粒白色药片滚出来,沾了层薄灰,像落在地上的星子。
他弯腰捡瓶子时,指腹蹭过冰凉的玻璃,顺手塞进裤兜,动作轻得像怕惊飞檐下的麻雀。
进卧室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苏梅的手垂在沙发外,小指微微弯曲,那道前年擦窗摔伤的疤痕在光线下泛着白,像根被冻僵的枝条。
床头柜拉开时发出“吱呀”的轻响,他把U盘塞进去,铜锁扣“咔嗒”扣上,像给某个秘密上了保险。
又从内袋掏出游标卡尺,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这把用了十二年的尺子,刻度早就刻进他心里。
他把尺子塞进枕头底下,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攥紧的东西。
书桌前的台灯亮起来,白光打在笔记本电脑上,登录财务系统的界面跳出来。
账号是赵磊设的,密码是他和苏梅结婚的年份——2010,数字在屏幕上泛着冷光。
页面加载的进度条卡在百分之七十,像道跨不过去的坎。
他敲了回车,刷新,进度条才慢悠悠地往前挪。
账本打开的瞬间,红色数字在“其他支出”一栏刺得他眼睛发疼。
800万。
没有明细,没有附件,审批人签字栏是赵磊的电子签章,宋体字方方正正,透着股说不出的虚伪。
他翻到上个月的流水,这笔钱分三笔转出,收款方是三家注册地在海南的贸易公司,经营范围写着“建材销售”,可柯林在工地上滚了二十年,从没签过这几家的合同。
他点开打印预览,打印机“吱啦”吐出半张纸,手机突然炸响。
是催债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本地,他按掉。
十秒后,***又像条疯狗似的追来。
他接起来,对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威胁的黏腻:“柯老板,明天再不结清那笔钢筋款,工地首接断料。
工人要是闹起来,你这技术顾问的招牌,怕是要砸在泥里。”
“尾款到账就付。”
他的声音比钢筋还硬。
“你当我是傻子?”
对方冷笑,电流声里混着麻将牌的碰撞,“甲方上周就撤资了,你还拿这话搪塞?
你兄弟赵总人都找不着,你真以为他会回来救你?”
电话被狠狠挂断,听筒里只剩忙音。
柯林盯着屏幕上的“800万”,手指悬在“导出”键上,迟迟没按下去。
这数字像块烧红的钢筋,烫得他指尖发麻。
苏梅站在门口,披着那件灰色旧毛衣,袖口脱线的地方耷拉着,手里端着一杯温水。
“别熬了,”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明天太阳出来,账还是要一笔笔算。”
“就这一笔,查清楚就能睡。”
他没回头,目光钉在屏幕上。
她走近,把水杯放在桌角,杯底的热气在冷玻璃上凝出层雾。
“这笔钱,”她涂过护手霜的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一下,停在“付款时间”一栏,“3月13号。”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那天你去质检站送样品,他报销了两万五的招待费。
这笔八百万,走的是同一笔审批流。”
柯林猛地回头,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
他翻回报销记录,赵磊签的单子,日期确实是3月13号。
可八百万的转账记录,系统显示审批完成时间是3月14日凌晨两点——那天他在工地盯了整夜的混凝土浇筑,赵磊说家里有事,提前走了。
“系统时间能改。”
他的声音发紧,像被什么攥住了喉咙。
“但超市小票不能。”
苏梅首起身,走向茶几,弯腰捡滚落的药片。
她一颗颗往瓶里放,动作慢得像在数着什么,指腹在瓶底摩挲了一下。
标签被磨得发白,可她还是看见了——一小截超市购物小票贴在瓶底,边缘印着“2023.3.13 23:47”。
她没说话,把瓶子轻轻放回原位,玻璃和玻璃碰撞,发出“叮”的脆响。
“你现在跟我算这个?”
柯林抓起桌上的文件夹,“啪”地合上,震得茶几上的水杯晃了晃,“工人明天没料干活,项目一停工,违约金一天三十万!
你让我管一瓶药?”
苏梅没退,反而往前站了半步,目光撞进他眼里,没有躲。
“我不是管药,”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根钢筋戳进他心里,“我是管你什么时候开始,连自己吃没吃药都搞不清了。”
手机又响,这次是王老板,嗓门大得能掀翻屋顶:“柯林!
我最后说一遍,明早九点前不打款,我带人去堵你家门!
你女儿上学的那条路,我可不敢保证干净!”
柯林抓起车钥匙就往玄关走,胳膊肘带倒了桌角的水杯,水“哗啦”泼在账本上,迅速洇开,正好糊住“尾款到账”那一栏,墨字在水里晕成一团黑,像化不开的泥。
他没停,拉开门时,冷风灌进来,吹得他脖子发僵。
苏梅没追出来。
她蹲在地上,一张张捡起湿透的纸页,指尖在“800万”那行停留了几秒,纸浆把指纹都染黑了。
然后她把药片全倒回瓶中,拧紧盖子,放回茶几原位。
瓶底的小票朝上,她看了一眼,记住了超市的名字——家乐福,离工地不远的那家。
柯林发动车子时,后视镜里,阳台的灯还亮着,像只不眠的眼睛。
他摸了摸内袋,游标卡尺的棱角硌着肋骨,提醒他还没垮。
车驶出小区,拐上主路,导航女声报出“目的地:柯氏建筑劳务公司财务室”时,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带苏梅来工地,她也是这样坐在副驾,手里攥着瓶矿泉水,说“你们盖的楼真结实”。
凌晨一点十七分,财务室的门禁需要指纹和密码。
他按了自己的指纹,系统弹出红色警告:“权限变更,需管理员赵磊授权。”
冰冷的宋体字像道嘲讽。
他退出,站在走廊里,盯着门上“财务重地”的标牌。
玻璃门内,办公桌摆得整整齐齐,只有赵磊的抽屉半开着,露出一角烧焦的纸——边缘蜷曲,黑乎乎的,像被火舌舔过。
他忽然想起那晚家宴,赵磊抬手时,袖口也露出过同样的纸角。
他转身下楼,车停在路边,打开手套箱,翻出那个备用U盘——是苏梅去年给他买的,说“重要东西多存一份”。
把刚才截的账本页面拷进去,塞进贴身口袋,布料下的金属壳像块发烫的烙铁。
手机震动,一条银行短信跳出来:“您尾号XXX账户己冻结,原因:司法协查。”
他抬头,路灯下,一个穿迷彩胶鞋的男人站在车头,手里拎着根锈钢筋,是跟着他干了五年的王大勇。
“柯老板,”王大勇的声音比钢筋还涩,“你欠我的不多,就三万二。
但我女儿明天开学,我得拿钱买书,买校服。”
柯林推门下车,夜风吹得他眼睛发酸。
“我知道你难。”
王大勇把钢筋往地上戳了戳,水泥地被划出道白痕,“可我也难。
你要是再不给个准话,工地上那些等着拿钱的,我不敢保证他们不动手。”
柯林从内袋掏出游标卡尺,递过去。
金属尺子在路灯下泛着冷光,刻度清晰。
“拿去验沙。
东门料场第三堆,”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要是真用了海沙,你砸了我工地,我不拦你。”
王大勇没接,钢筋在手里转了半圈。
“我要的是钱,不是你的尺子。”
柯林站着,风从街口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烟盒,打着旋儿往远处飘。
他忽然想起父亲在后山说的话:“力气要留着拉紧绳子,不能用来怨天尤人。”
那年他刚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躺在医院骂工头黑心,父亲就是这样说的。
他低头,看见自己工装裤膝盖的破洞,线头翘着,像田埂上枯了的草。
王大勇啐了口唾沫,转身走了,钢筋拖在地上,划出“刺啦刺啦”的响。
柯林坐回车里,手攥着方向盘,指节白得像没上漆的木头。
手机又响,是苏梅。
他接起来,听筒里传来她翻书的声音。
“你走的时候,”她说,“忘了关书房灯。”
他没说话,喉咙像被水泥糊住了。
“还有,”她顿了顿,翻书声停了,“褪黑素瓶底的小票,是家乐福。
赵磊报销单上的消费地点,也是那里。”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时间差了不到十二小时。”
车灯照向前方,路面空荡得能看见自己的影子。
他把游标卡尺从内袋拿出来,放在副驾座位上。
金属面映着路灯,泛着冷光,像块没被污染的冰。
他重新启动车子,挂挡,方向盘向右打。
轮胎碾过路沿,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什么东西碎了。
车驶向城南码头方向。
那里停着几艘运沙船,是赵磊说的“新供应商”。